攝影 / 李政霖

讓池上米鄉變回魚與米之鄉

「你知道嗎?菊池氏細鯽可能是傳統池上飯包的主要配菜之一喔。據我們訪查地方上的老人家分享的,幾十年前的池上飯包,常會有數尾油炸的小白魚,還有炸小蝦揉成的天婦羅,而這些魚蝦大部分就是從大坡池撈的。」

來去台東,看菊池氏細鯽 III

第四站 大坡池:變成濕地公園之後…

那場午宴之後飽脹的肚皮,當然未能中斷我們的行程。

我們在著名的大坡池畔,同樣進行著魚類相調查,同時兼做外來種移除。魚達人熟稔地串著魚鉤,不一會便已就緒,穿入餌料隨即下竿,沒幾秒鐘時間,一條閃亮亮的金色小魚就被拉上來,握在手中。

「從西部來的史尼氏小[魚巴]現在變成這邊的優勢種之一了,你們可以想像一下,如果回到古早時代,現在達人手裡的魚應該是菊池氏細鯽唷。」林鵰大哥說罷,也拉起手中釣竿,在他手裡的是一尾鯽魚,體型足足是小[魚巴]的數倍。「哎唷,我每次都釣到鯽美眉捏。」這兩尾外來魚種,一個鱗色透亮得如水族目錄,一個渾身肌肉,飽滿得無以復加,顯然都過得很爽。

魚達人又提了一次竿,這次出水的是一條色彩繽紛的高體鰟鮍,姑且能說是原生物種,但已釣了好一會,就是沒有菊池氏細鯽。小橋對岸也有一個小學生,手執與自己身形不成比例的大釣竿,但動作看去卻如老釣手一樣地幹練,挺著腰在那裡釣魚,不時還對著我們揮手露齒而笑。而第一次自己組裝釣竿的我還手忙腳亂地串著浮標魚鉤重錘等等零件,一時手滑,自尊心散落一地,又得一一撿拾,從頭來過。

「你知道嗎?菊池氏細鯽可能是傳統池上飯包的主要配菜之一喔。據我們訪查地方上的老人家分享的,幾十年前的池上飯包,常會有數尾油炸的小白魚,還有炸小蝦揉成的天婦羅,而這些魚蝦大部分就是從大坡池撈的。」林鵰說起這個迷人的典故,「但是大坡池經歷幾次大規模的人為工程改造,現在又變成叫做『濕地公園』的遊憩區,如你們所見地變成外來魚種的樂園,所以大概1976年起,菊池氏細鯽就從池上飯包裡正式消失了。」林鵰大哥說起這個迷人的典故,同時我看到對岸的小朋友,釣起了一尾30公分大的泰國鱧,「哈哈!」笑了兩聲。

「我們其實有個夢想,讓池上米鄉的形象結合大坡池,變回魚與米之鄉,那魚,就是菊池氏細鯽。你看W桑現在做的,如果可以慢慢複製出去,再加上各地社區民眾對生態慢慢地瞭解,美達卡會回來的。」

釣魚的小朋友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在眼前,手上拎著那條泰國鱧,炫耀般地問道,「林鵰老師,你們要嗎?」 我彷彿看到他身上長出一片片如細鯽般的銀白鱗甲,逆光之下仍耀眼奪目。

攝影 / 李政霖

當棲地遭遇名為「濕地公園」或「景觀改善」這類的水泥化整治時,菊池氏細鯽往往應聲消失

末站 儲木池:散發著一股神祕的味道

往南折返的路上,經過了金城武樹附近,林鵰大哥的車速慢了下來,原來前方一大批遊客租借的雙座自行車佔據了馬路的一個車道,我們只得等待對向車流紓解後,越至對向車道超過他們。

遙遙望著那棵其實再普通不過的茄冬樹,樹下總是車來人往,遊客們卻仍拿著手機笑容滿面地拍照,其實怎麼樣都不可能複製那廣告中的場景,那讓我有點不忍卒睹,把頭撇向車內,結果聽到魚達人的鼾聲,只好又把頭臉移回窗外。

約莫十幾分鐘,我們停在關山的一個不知是否廢棄的儲木池前。

儲木池是早年從日治到國民政府初期,台灣林業興盛時,通常位於林場的山下,用來存放木材、同時也是木材展示標售的場所,利用水隔絕空氣、並有浮力的特性,將一段段的巨大木材置於池中,等待新主人來檢視挑選。

這個儲木池中的水是流量不小的活水,直接引自主要圳道,水質相當清澈,池裡水草叢生,幾根巨木橫七豎八地躺在池中,不知已有多少年,池裡映照的藍天倒影,比他處的更加清明,好像擁有著微微不同的物理定律,散發著一股神祕的味道。

我趕緊讓躍躍欲試的潛水殼入水,但礙於地形角度,我無法同步看到拍攝的畫面,只能手握著潛水殼盡量伸入池中,「盲拍」一段時間後再拉起觀看。

影片開始播放,首先出現的是由上而下緩緩現出全貌的橫躺巨木,潛水殼的視角好像與數十年前的這些巨木剛來時入水的畫面不謀而合,彷彿拉回過往的時光,重新體驗了過去台灣的林業中游現場。我頓時明白,那股神祕的味道,是時間的味道,隨著巨木們一起被沉澱在此的「光陰」,讓水變得更透亮,更清明。

攝影 / 李政霖

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儲木池,沉澱了包含菊池氏細鯽身影的百年記憶

在沉澱了光陰的水中,東一群西一群1945年的吳郭魚剛剛離鄉背井,在這魚生地不熟的環境裡認真覓食著。幾個紡錘狀的小小身影穿梭入鏡,是菊池氏細鯽,牠們看來如此地閒適自得,在木材的陰影下、水池的沙泥質底、錯雜的草莖之間,任意往返,靈動的圓眼前顧後盼,體側的灰藍色縱帶忽隱忽現,一身銀鱗隨著身體波動熠熠閃耀。啊,這就是菊池氏細鯽!

人們還沒開始用水泥覆蓋溝渠、溪流之前、多得可以炸來做飯包菜色的小白魚、除草劑、殺螺藥還沒被大量灑布在土地與水中之前的禾花仔,喜歡在縱谷溪流的小小支流、臨時性的水道、洪泛後形成的水池,在平靜的緩流處優游著、在植叢與沉水雜枝間穿梭著、在水生植物莖葉上黏附卵粒,繁衍下一代的美達卡…。

根據這裡的保育夥伴們描述,在不同水系裡,可能因為環境條件不同或族群基因差異,菊池氏細鯽會長成不同的體型、樣貌,而早期較細心的老農民,會堅稱自己分得出「白魚」和「美達卡」的不同…。台東小魚們,不只是如白紙般沒有特徵沒有個性的生物,牠們經過歲月、環境的歷練,早已演化或發展出各具特色的多元姿態了。

「我們很希望能聯繫到這個儲木池的主人。」林鵰大哥說,「像這裡、還有富興濕地,這樣子環境變動相對小、外來種競爭者不容易進來、水量又夠大夠穩定的池子,在周邊施灑農藥時、條件不好時,可能是菊池氏細鯽們很好的避難所。」我的心思還停留在1950年代,不過林鵰大哥似乎一直都在

「當下」。「雖然我常說慢慢來比較快,不過時間真的差不多了,也該送你們去搭火車啦。」

回程:這條外地來的溪哥

往台東火車站的路上,林鵰大哥都沒有再提「美達卡就完ㄉㄤˋ了」的廣告詞,只有意味深長地問了我一句:「李老師,你有沒有覺得,溪哥、石[魚賓]、小[魚巴],這些外來種,在西部有的好可憐,但是到了台東,都活得好愜意?」

我愣了一下,這下子再也沒有什麼輕快廣告音樂,只有縱谷的風吹過路樹、稻草的細微沙沙聲、烏頭翁的鳴聲和傍晚白腹秧雞的彼此叫喚聲,隱約中,還夾雜著圳溝的水流聲。

回想今天一路以來認識了汙濁的紙廠水溝、強敵環伺的水圳、仍據主流的慣行農業、以及根本淪陷的大坡池等等,細鯽岌岌可危的棲地品質與生存困境場景,所遇見的在地工作者,W桑、在地K君、林鵰大哥,臉上的笑容從來都是如此輕鬆自在,倒是我這條外地來的溪哥,在車上一路絞著腦汁想一些冷笑話、在棲地上苦苦拼湊菊池氏細鯽的生態樣貌、筵席上神經兮兮地在意人家開的小玩笑…,其實說穿了,不就是在意著自己身上的條紋色彩是否還鮮亮動人而已? 哎唷,我與那大智若愚、純淨白亮的菊池氏細鯽的距離,恐怕比笑臉盈盈地在金城武樹前自拍的遊客們還遙遠啊。

我深深吐了一口氣,肩膀鬆馳下來,下降了好長一段距離,悠悠地答覆林鵰大哥,「是啊,溪哥來到台東,跟菊池氏細鯽學到了怎麼開心地當一條魚呢。」

「喔嘿,到了喔?」沉睡的魚達人,這才突然大叫一聲睜開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