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李政霖

縱谷的最後一天

誰說瀕危物種就一定極害怕水質優養化?我看到水溝邊仍長了一整排的灌叢,更遠處兩側甚至有構樹之類的植群,它們都把枝葉伸向「臭水」的上方,要吸收什麼精華靈氣般,我突然覺得,或許那水的「污」,只是我們自己的標籤;對於那些植物、對於水中的微小眾生,就是重要的甘露,對於菊池氏細鯽,不過就是「這裡有得吃」的訊息罷了。

攝影 / 李政霖

來去台東,看菊池氏細鯽

「我們台東人什麼都輸西部人一點…點,就像那個美達卡(註:菊池氏細鯽在台東常稱為美達卡)遇到本土入侵種溪哥一樣,一下子就完ㄉㄤˋ了。」
開民宿斜槓前公務人員斜槓生態教育工作者的林雕大哥這麼說話已不是這趟的第一次,幾乎變成鑲在這趟台東行程中間的某種廣告詞,每次講完後我的腦袋裡總莫名其妙地浮出一段輕快的廣告音樂,然後整個車就開始像廣告人物在跳舞一般地律動起來…。
時序雖入冬,縱谷的風仍帶著暖意,斜斜的陽光被水氣分解成一種難以形容的玫瑰金與藍紫,像噴霧般直灑進我們的毛孔和鼻腔裡,有詩一樣的香氣。這是「東部溪流大爆走」行程結束的隔天,也是我們在台東的最後一天,他開著四個窗都降下來的車,載著時不時一句話講到一半就睡得鼾聲響起的魚達人和捨不得睡去總看著窗外跟車內人聊天的我,從台東市區一路向北,踏訪2017年才被淡水魚紅皮書改列為「瀕危」等級的田邊小魚–菊池氏細鯽。

第一站 紙廠旁的排水溝:散發著臭味的排水溝

沒事還真不會去想到,每天拂過我們肌膚的輕柔面紙,製造的廠房周邊散發著養豬場般的悶臭。

更難以想像的是,緊鄰這紙廠,同樣散發著臭味的排水溝,竟是我這輩子與那書上描述「需要清澈水環境」的瀕危物種菊池氏細鯽的初逢之地。

這種水溝,即使一條魚都沒有也不意外,剛往下看時只有幾尾吳郭魚在撐場面,過了一會,水溝匯流處一個暗褐色的沉澱池裡,幾尾黃灰色的小魚輪流幽幽地從深處游上來,轉了幾圈又緩緩消失,從上面看去,那形象就如同外來種大肚魚,只是動作較為緩慢優雅,也不那麼常在水面附近。

「所以我們覺得菊池氏細鯽應該是耐污不耐藥。」林鵰大哥突然認真起來,表情嚴肅地說出這句旁白。這次響起的背景音樂是一記低音鼓聲。

是啊,誰說瀕危物種就一定極害怕水質優養化? 我看到水溝邊仍長了一整排的灌叢,更遠處兩側甚至有構樹之類的植群,它們都把枝葉伸向「臭水」的上方,要吸收什麼精華靈氣般,我突然覺得,或許那水的「污」,只是我們自己的標籤;對於那些植物、對於水中的微小眾生,就是重要的甘露,對於菊池氏細鯽,不過就是「這裡有得吃」的訊息罷了。

「ㄟ,潛下去啊,不潛下去怎麼拍得到? 」

魚達人吊著嗓子挖苦我,無法跳脫「污」的框架的我,脖子上掛著的包了類單眼相機的笨重潛水殼,在此根本無用武之地。

繪圖/李政霖

紙廠旁的排水溝,同時可聞到腐敗臭味與看見瀕危物種菊池氏細鯽身影

第二站 水圳:這條圳就是台東縱谷的樂高玩具版

我們來到一條約3米寬的水圳旁。作為「灌排不分」的圳溝,這條圳算是異常的清澈,水質幾乎像山裡的小溪了—這與紙廠旁邊的溝可是天壤之別。
「這條圳應該是有湧泉的,裡面魚種很多,但大多數是外來種,我常常說這條圳就是台東縱谷的樂高玩具版。」林鵰大哥的生態教育工作伙伴之一,在地K君說道。

一看,水圳裡果然來來往往的是成群的鯽魚、台灣石[魚賓]、溪哥,甚至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條泰國鱧埋伏著。鯽魚是在有機質豐富的溪流、大型埤塘、圳溝裡生活的雜食偏底棲物種,林鵰大哥把牠們比擬成什麼工作都試試看的派遣工、約聘雇員;同樣的邏輯之下,更強勢一點的機會主義者台灣石[魚賓]就是業務員、上班族;掠食水中小蟲等生物的溪哥如同小主管、小店老闆;而強勢外來入侵種掠食者泰國鱧是外勞、新住民,不過是強勢到足以變成地方派系的老大那種。

還看到一尾東部溪流的原生種,身披美麗銀甲的何氏棘魞。這尾何氏棘魞的命運,與西部的溪哥等魚正好相反,牠擁有台灣石[魚賓]的多重食性,又兼具溪哥的強悍掠食能力,體型又大,算是頗為「全能」的物種,而在東部飽受河川整治、盜採砂石的棲地破壞威脅,卻在陰錯陽差之下被人為放流到西部幾條溪流,幾年後竟然也變成強勢的霸王,越過中央山脈的本土入侵種,這該算是替東部溪流魚類報了「一箭之仇」嗎?

搜尋老半天,終於看到菊池氏細鯽,三三兩兩、戰戰兢兢地沿著水圳邊邊往返,看起來也沒有要久留覓食的樣子,與一旁來去自如的外來客溪哥有著強烈對比。菊池氏細鯽在食性上,與溪哥算是有點類似,牠們都吃水中甚至水面的小動物,只是菊池氏細鯽的獵物可能小一些。所以溪哥、石賓等等覓食區域與食物和菊池氏細鯽重疊的外來魚種突然空降,成為強勢的競爭者,甚至天敵,肯定讓原生的「台東魚」菊池氏細鯽,一下子不知所措。

「你看看這條圳,裡面八成都是外來人吧,就可以明白我說為什麼美達卡會完ㄉㄤˋ了。」廣告詞又出現在耳邊,我看著這條圳溝,在抬起頭來望著前後不遠處的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玩味著林鵰大哥給魚貼上的創意標籤,而這條圳溝,確實像台東縱谷的縮影,外來的人帶來了外來的遊戲規則,自己變成了優勢物種支配地方的運行,使得在地物種的生活空間與原貌被壓縮,這種情形之下,僅有強勢壯碩的何氏棘魞得以與之抗衡,甚至翻過山去做一方之霸,而像菊池氏細鯽這樣的小魚們,只能依著圳邊畏縮過活…。

不得不佩服林鵰大哥,可以把這些社會現象如此精彩地用我們的生態興趣做比喻,說得如此生動。不過,更佩服的是,他總是能帶著輕鬆的笑容講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