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洪愛珠

等 茶 時 光-頑固茶癖

[dropcap]十[/dropcap]年要喝多少茶? 一日兩杯計,七千三百杯。

攝影/洪愛珠

喝茶跨入第十年,女青年成了中年婦女。我輩女子忙碌獨立,專業上聰明練達,生活裡也懂得伺候自己。比如戒除熬夜、計較升糖指數、多食蔬果減攝零食。深愛的精緻澱粉如白米麵包,皆要減半。然人各有癖,於我就是喝茶,且格外頑固。任何流派的健康飲食建議,與喝茶抵觸,就必先放棄。十年如一,把茶泡的深濃並且加砂糖牛乳,不回頭不悔改絕不靠岸。要是能決定此生最後一餐,大概難免要在家族老菜、海鮮或肉類間搖擺,唯茶必須得有,可能的話要自己動手泡,以免喝了泡壞的茶,抱憾而終。

馬克杯圈在在掌心,慢慢啜飲,熱茶兼著一點熱量,人才軟融下來。

茶指的是紅茶,產地多是印度,茶葉碾的細碎,色深濃帶苦,因此常加入鮮乳與糖。英國人日常裡大量飲用這樣的茶,甚於咖啡。然而不稱乳茶(Milk Tea),一概稱茶(Tea)。我將這杯茶始終攜在身上,很大原因是初遇時的天氣。英國四月已是初春,仍降雪,深夜抵達寄宿家庭,亞熱帶島嶼來的小女生,英語支吾,蜷縮成一顆冰晶。寄宿之家遞來一杯紅茶,攪進了砂糖和牛奶。茶是粗茶,幾便士的茶包。而甜潤溫暖。馬克杯圈在在掌心,慢慢啜飲,熱茶兼著一點熱量,人才軟融下來。

英國人老問人喝茶,茶是飲料,也是社交辭令。「你要喝一杯茶否?我想喝一杯茶。」是另一個語境的「呷飯沒?呷飽了。」說一個人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便說對方不是自己的一杯茶。生活要事織入話語,我們以米飯造句,英人以茶造句。

建築工人茶,色深味濃加糖,寒天冷冽身體勞苦時,很起撫慰作用。

於是向寄宿家庭的男主人凱文學會了泡茶。他是高大溫柔的火車維修工人。清早五點離家,長途通勤到倫敦工作,飲用濃茶後出門,才捱得住晨間低溫。凱文喝的是英國藍領最喜歡的品牌PG,價格廉宜,茶色極濃近乎黑。下工回家,先在印有西南火車公司圖案的馬克杯裡泡茶,以茶蘸兩塊甜餅乾,一日塵勞才得以安頓。我問過凱文一日要喝幾杯茶,答五杯。在他們家裡住了八個月,日日三五杯茶,習慣養的根深柢固,泡茶的能力也好一點了。階級嚴明的英國社會,稱這種茶叫builder’s tea,建築工人茶,色深味濃加糖,這樣一杯茶,浸入一點消化餅,寒天冷冽身體勞苦的時候,很起撫慰作用。茶是百姓的日常飲料,必須容易調製,毋需動用太多器具。因此飯店裡以骨瓷茶具、點心層架供應的精緻下午茶(High Tea)就不在此敘。

先溫杯子溫茶壺,讓容器升溫至燙手,同時盛新鮮冷水煮沸。水沸時滾滾出聲,蒸汽催響壺笛,此時立刻傾掉溫杯的水,投茶葉或茶包入容器。一人喝茶,就擱一茶匙茶葉,多人飲用的茶,要另添一匙餵給茶壺,因此一壺供三人的茶,用四茶匙茶葉。傾沸水入茶葉,隨即加蓋靜置燜著,若用馬克杯泡茶,取一淺碟倒扣在杯緣燜茶。不要攪拌擾動,讓茶葉在沸水裡自己起落,沈靜下來釋出香色。

茶自己會完成自己。因此我們人最要緊的,就是不要對它多事。

等茶葉在水裡起飛旋轉降落,等茶深濃,等著自己完成自己。

泡茶唯有等。要得深黑色的茶湯,就等三到五分鐘,因為還得加牛乳,茶要泡的稍微濃澀。水不能多,味道才不沖淡。燜足時間,若用茶包就取出來,酌量放糖,然後調入鮮乳,坊間有茶先擱或奶先擱的議論,影響成果不大,高興就可以。亦不要多事去加熱鮮乳,平添腥氣浮渣。台灣市售鮮乳,多採高溫殺菌法,風味已改,我自己尋幾個低溫殺菌的牛乳品牌來泡茶,後味較為清爽。

十年茶就此跟著我,抵達許多地方。旅行出門前,攜一把茶包在身上,憑其在北英格蘭荒冷的野徑走上一天的路、在往返泰北與寮國間,湄公河上的慢船漂流兩日,抵禦臺北濕冷入髓的冬季。到任何陌地,以熱水沖茶,人便得以安置。然後等。等茶葉在水裡起飛旋轉降落,等茶深濃,等著自己完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