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胡冠中

河向我道別,於是我也說了再見

河有自己收納時間的方式,五年內經歷工程和幾場大水,河已經被人與自然重新排序。我在陌生的環境中索求回憶,就像在搬了家的圖書館裡找一本曾經借過的小說。

攝影 / 胡冠中

後來河變成我童年很重要的一部份,國中的一次校外教學,老師帶全班去河邊野炊,我們走下破舊的魚梯,在固床工上搭建起脆弱的回憶。老師將那天拍了下來嘗試留下甚麼,就像築壩挽留河水的海貍。但當我收到友人來訊而回到河邊時,卻已經認不出當年的景象。走在河道上,我看到記憶朦朧,破碎磚瓦被水磨去稜角,新鮮的稜線愈發模糊,最後一切都變成廣大地景的一小部分。

這一小部分也包括我,時隔五年,我又來到福德坑溪。這條溪因為鄰近鎮上,所以總是不乏來此戲水的人群,當來訪的人將自己的記憶掰下一片鑲入河床,整條溪就變成收藏鎮上童年的圖書館。只是河有自己收納時間的方式,五年內經歷工程和幾場大水,河已經被人與自然重新排序。我在陌生的環境中索求回憶,就像在搬了家的圖書館裡找一本曾經借過的小說。

河的孔隙不只孕育生命,也讓時間擱淺

順著河道前進,走過災害防治工程和親水公園,爬上新建的魚梯,我在上游遇到一對捉蝦的姑姪,大人表示親水公園是民代因應當地老人的需求而提案的。小孩說他們抓到了一隻好大的螃蟹,一看只有銅板大小,當我提到在下游我看到拳頭大小的毛蟹後,小孩於是瞪大眼睛,眼神如雨水般晶亮。

我教導小孩掀開石頭撥動溪水,將石縫中躲藏的生物掃進網中。我告訴他河有多長,告訴他因為攔沙壩可能上不來的海龍。我看得出來時間在他的體內沉澱,填補回憶的孔隙,在以後只要他回到河邊,雙眼就會想起雨。

攝影 / 胡冠中

我親愛的孩子,我能告訴你河的孔隙不只孕育生命,也讓時間擱淺,於是所有踏入河的人都希望再待久一點。但我不忍心告訴你一個你未曾經歷的世界,一種陌生的語言。在下游,災害防治工程將河道中的巨石挖起做為護岸,彌平供底棲生物躲藏的凹陷,整條河平坦、開闊,我們的童年之間於是出現一道峽谷。有些巨石孤單留在河上,像是《百年孤寂》中河中的巨石,那些在席根鐸的運河夢中被鑿毀的巨石。

我願意告訴你攔沙壩的高度,可我羞於告訴你我曾在此跳水。在落入水中的瞬間,你會不確定究竟是自己正在墜落,還是整條河在通過你。到了夜晚鰕虎會順著我躍下的軌跡攀爬,而沒有吸盤的魚類會被留在壩下,譬如湯鯉、鯔魚以及我跟你提過的海龍。

順著河再往下,更多固床工將河道墊高,因灌溉農田而引走的河水乾脆潛往地底成為伏流,有人懷疑這就是下游缺水的原因,當鰕虎的魚苗擱淺在斷裂的乾旱河道時,我卻極可能吃過由那溪水滋養出來的、充滿汁液的果實。

這是一座用往事的碎片所築成的橋

河被攔截、被隱匿,而我的童年正是由那消失的河所灌溉出來的。但當我嘗試往上走時,還是無法抑制的感到迷惘──他們在親水公園裡用大石建了一座橋,並且用水泥封上岩石間的所有可能,包含壁蜑螺的卵、石蛉的羽化和鰕虎的睡眠。

這是一座用往事的碎片所築成的橋,但它既到達不了哪裡,也回不到任何地方。我走在橋上,嘗試想起以前溪魚會聚集在某處凹陷,但舊景逐漸被眼前所見覆蓋,彷彿大水掩去沙灘上的足跡,這感覺就像參加自己回憶的告別式一樣。

橋的周圍流水清澈,卻還沒有任何魚隻。我想到那些老人,他們能藉由這座橋走向自己的童年嗎?

攝影 / 胡冠中

但我親愛的孩子,這就是你擁有的童年了。我戴上蛙鏡趴入河中,看到一條異常美麗的紫身枝牙鰕虎,牠往上游游去就像是河永遠沒有盡頭一樣。我問了問小孩他學游泳了沒,他說還沒。天知道我多想現在就教他學會游泳,讓他看看現在就在腳邊,那些正往遠方離去的事物。

不過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要他好好上游泳課,她姑姑笑了,說他才小學一年級而已呢。臨走前他跟我說了再見,這話聽起來就像是河對我說的一樣。我說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那讓我想到「現代詩選讀」課堂上,老師帶我們讀過的句子:

──年輕的 不是節日

你也該有一份歡喜
你不短新衣新帽
你為什麼儘羨慕人家的孩子
多有一些驕傲地走罷
再見 平安地
再見 年輕的客人
「再見」就是祝福的意思

──辛迪〈再見,藍馬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