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 / 李政霖

為母

成為母親的渴望,足以讓一條魚上岸而行。鱸鰻在沒有水的地方,可能繞道取陸路下山,沿途要承受的,是皮膚與鰓離水的乾枯、缺氧疼痛,還有遭受敏捷兇狠的陸域生物補食的壓力…。

攝影 / 李政霖

歇斯底里,希臘文「子宮」

一個名為「透天厝」的智人巢穴裡,有著兩位母親,一位是剛滿周歲雄性第一胎幼獸的母親,一位是新手母親的母親,同時在潛意識與實際行為中扮演幼獸的替補或後援母親。或許因三個體間的角色太重也太繁複,年輕的母親有時忘了自己同時是女兒與母親,年長的母親有時忘了自己同時是母親與不是母親,因而有一天,發生了罕見的「情緒失控」事件。

「我只是想分擔女兒的工作耶,想不到她突然說我批評她不會作媽,還歇斯底里大哭了一陣…。」年長的母親在電話中憂愁地向在異地工作的女婿敘述著。
她大概不知道,她所用的「歇斯底里」一詞,正是源於希臘文中,人類母親角色中的重要元素與象徵──「子宮」。

子宮在整個動物世界中的意義是關於一種極端的生殖策略,一個作為母親的個體,用自己的身體,長時間培育與保護相對少量的下一代,但把「每一個」下一代都盡可能養育到體形壯大、求生功能完善的程度,才讓胎兒離開母體,面對世界。小狗、小貓一出生的體型,就足已免除了大部分中型猛禽的掠食威脅,而牛、羊等草食動物,幼體更是出生數小時內便能行走、蹦跳了…。
這並非尋常,因為動物世界中許多其它的母親,並不是這樣做的。

枝牙鰕虎,一種「兩側洄游」魚類

那便是她心目中的王子了,她看著眼前藍金輝映的精實軀體,搖擺出極其魅惑的舞姿,彷彿樹影光斑的晃顫、溪中流水的波動,都是被他的尾鰭搧出來的。她再也無法故作矜持,唰地離開棲石,跟了他去,被帶至他預先選定的新房,那巢位也一如想像中的完美!嬌羞的女孩,與情郎鑽入愛巢,即刻轉任母親。她是一條黑鰭枝牙鰕虎,一種「兩側洄游」魚類。

她的卵塊,黏著在一極不起眼的水泥殘塊與溪石形成的狹扁空間,姑且稱「巢」內的上壁,這可能就是她最後的母職。

如果只看卵塊的外觀,會以為根本只是一坨發霉的黏菌,只有用解剖顯微鏡等級的器材觀察,才會發現那卵塊中其實包含了成千上萬的胚胎,都已發展出最最基本的脊索動物樣貌,不斷地扭動著。

而不久之後,牠們的發育將滿足最基本的「個體」定義,脫離卵塊,接著隨水流被沖出海岸,進入沿海,隨波逐流,取食更小的浮游生物,長成像樣點的體型,回到溪流。比油麻菜籽還微小百倍的千萬無助個體,在漫長的漂流旅途中根本是唾手可得的餌料,唯一能保護自己的只有一身的透明,能成功重回淡水的比率恐怕也是千百取一。

而牠們母親的角色,早在半年以前,還沒被意識到之時,就早已結束而遭遺忘了。

鱸鰻,同一母胎的千萬條鰻苗中,唯一還存活的一尾

她此生最早的記憶極為模糊,似乎是在「緩緩上升」與周遭「漸漸變亮」開始的。關於母親的印象?沒有。可是,縱使鱸鰻對母親不可能有一絲記憶,要成為一位母親,卻是世界上最困難的挑戰之一。

10多年後的現在,她是同一母胎的千萬條鰻苗中,唯一還存活的一尾,在遠離出生海域5000公里遠的島嶼山溪,受到成為母親的本能呼喚而往下游移動著,那會是一場回溯之旅,向著她的來路,逆著時光而返去…。

年輕的島嶼,地形複雜多變,天氣有旱濕之別,溪流的路本不好行,若以為在現下水量豐沛的支流內可以偷懶休息,那麼幾週後可能就要嘗到乾涸在池內的苦果--尤其在人類介入了自然地景的經營之後,許多河川即便主流,也能在旱季時暫時消失。

然而成為母親的渴望,足以讓一條魚上岸而行。鱸鰻在沒有水的地方,可能繞道取陸路下山,沿途要承受的,是皮膚與鰓離水的乾枯、缺氧疼痛,還有遭受敏捷兇狠的陸域生物補食的壓力…。
漫長的旅程一路用光所有好運氣後,她來到海濱,然而這才只是第二個起點,接下來的方向是往另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那是她的出生地,也將是她成為母親,隨即殉葬之處──數百米的幽深海溝。

她的下一代仍不會有關於母親的任何記憶,卻將以延續母親的宏偉壯遊神話,來回應她作為「母親」的意義。

繪圖 / 李政霖

朱背璞蟌,產完最後一個卵粒,終結了母親職務

她被「箝」住,這是做為母親的要件之一。

所認定的雄蟲,以尾夾住她的頸,夫妻合體變成另一種生物,在小小的溝澗水面附近巡飛,物色生產下一代的場所。

對中大型動物如人類的尺度來說,溪溝邊錯雜分布的九芎細根,無足輕重,甚至帶點髒亂暗示,破壞著認知裡山澗「該有」的清新概念;但在豆娘夫妻一高一低的兩對腹眼視線裡,那些或黃或白,疏密有別的樹根草鬚,恍似一塊塊特色各異的社區鄰里新建案,這兒的遮蔽少一點,那兒的動線方便些,別處日照又比此處適中…,雌雄兩隻豆娘的四對翼,分別在不同身軀上,默契卻有如共用著同一個靈魂,以相同頻率、動靜,跳空中探戈般來回審視、飛飛停停,令人難以區別這一次決定買下這戶、不買這戶,左轉離去,右回返視,究竟是妻還是夫的抉擇,那「箝」著母親豆娘的,似不只是雄蟲的尾夾,而是令其他生物羨煞不已的「同心」之愛。

終於,小心翼翼地在一次次點水之後產完了最後一個卵粒,她終結了母親的職務,然而,頸上的「箝」,曾幾何時已經消失,只留下一種空洞虛幻的餘痛,不禁懷疑,那曾亦步亦趨心意相通的關係,是否真正存在過?

繪圖 / 李政霖

短吻紅斑吻鰕虎的記憶中,會有點母親的模糊面容

同樣名為「鰕虎」,但比起日本禿頭鯊、枝牙鰕虎等典型洄游物種,這位母親同樣飽滿的便便大腹之內,所裝載的卻是不同的故事。

在她千或萬個世代前的吻鰕虎祖先,仍從沿海漂流而來,只是基因中比起其他同類,可能多了一點「邊緣性格」,總不愛與魚群競爭同一塊領地,又或者,面對天敵的威脅,她習慣躲得更遠。這樣的性格在島嶼山內的小溪裡,恰巧並不壞事,她成功繁衍,並且把這特性傳遞到千萬的下一代身上──甚至,有些兒女比她更為特別。不屈就於「造物者」所給予之現狀,這種「叛逆」屬性,由一代一代新生母親傳承,差異緩緩加劇,甚至由行為習性,一點一滴地暈染到生物化學、甚至器官構造上…。

今天的母親,幾乎終生以山區的溝澗為家,頂多出現於溪流邊緣,同樣跟隨著雄魚進入選定的巢位,她同樣倒掛貼著「巢」上壁產卵,不同於其他鰕虎成團排出卵塊,她乃是一粒一粒地,精心將卵粒產出,黏著在石上,卵粒大小肉眼可見,遠遠大於禿頭鯊與枝牙鰕虎的單一卵粒。

繪圖 / 李政霖

同為鰕虎一族,隨著生活史與棲位演化,短吻紅斑吻鰕虎所在的溪溝、緩流帶,環境相對封閉、資源有限,天敵也相對弱小一些,所以同樣大小的母體,所懷的子代,也逐漸改變了「投資策略」:生產的個體數較少,但每個個體在體型、功能上都較為優勢完善,每個孩子從「油麻菜籽」,朝向「公主王子」的方向靠近了不少的距離。

直到體內的數十粒卵悉數產出黏好,她才心滿意足地回到「地面」,以天生朝向斜上的雙眼,欣賞著自己完成的母親工作,孩子的爸爸會負責主要的看顧護卵,她或許要早早離開去補充體力,或許就此力竭殞落,也或許,偶而還是會掛念著這些孩子們,回來看看…。

短短幾日之後,那50粒卵悄悄長出了銀亮的小小眼睛,包在卵囊內的身體構造也幾乎完全浮現──50粒卵,現在該稱做50個孩子。這些孩子,一端仍被母親預先安排的呵護黏著在石上,游離的一端已迫不及待,隨著水流的擾動、風的呼吸、葉影的搖曳,溪澗小小微棲地些許溫度與濕度的升降,而不斷舞動,似受這花花世界的新奇所感,雀躍不已。

小小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或許沒有母親的身影,但或許,他們的記憶中,會有一點點母親的模糊面容,那可能是生物世界裡,孩子眼中關於「母親」印象的最基本雛形…。

繪圖 / 李政霖

關於子宮,時而溫暖包容,時而焦躁瘋狂

這天,人類的家庭裡,孩子的父親在透天厝門庭前一箱箱地堆放著大多是關於孩子的行李,準備著一家要結束不算短暫的「托育」,回到北部的另一個擁擠的「巢」。母親的母親慌慌張張、進進出出,一下子拿出幼兒的補給品,一下子提著削好的水果、過量的食物、點心,塞入她的三個「孩子」手裡…。  而初為人母的雌性人類,體察到自己這個物種的「子宮」,已然在演化大道上,超越了物理的意義,蔓延到精神之上,變成名為「母親」的強烈意象,時而溫暖包容,時而焦躁瘋狂,那同時也是一個箝,箝制的對象不但是她本體,也擴及周遭所有關係者、一直延伸到無盡的時空盡頭。

回顧演化的史料,母親的角色曾經只是產出大量卵塊,曾經對於已成型的胎兒無足輕重,也曾極大化地發展如照顧整個家庭超過30年的虎鯨,也曾若即若離地從慈母「退轉」為拋夫棄子的遊人,如親殖完全有父親擔任的彩鷸…,在她以前,已有太多不同典型的母親,在她以後,又有多遙遠的未來,「母親」的意義將何去何從?

「MAM、MAM…」皮膚透著晶光的嬰兒以古怪聲調吐出叫喚聲,她輕柔地從自己的母親懷中接下孩子,決定欣然接受這一切,至少用短暫有限的一生時光,擁抱「母親」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