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年三月栽種的洛神,收成曬乾後,煮成洛神花茶,撫平燥熱之氣,攝影/徐彩雲。

涼涼夏日,燦爛如花

小時候喝的是大地色系的仙草茶、鳳尾草茶、魚腥草茶,母親偶爾加甜,想掩蓋苦味,延長保存期,但是喝完後,嘴裡總帶點發酵的酸味,後來我們都寧願喝點苦,更覺得清涼退火。

[dropcap]又[/dropcap]是亮燦燦的一天,我特別喜歡太陽下山後,涼風吹來,像輕輕搔癢似的惹人發笑。

母親去年三月栽種的洛神,收成曬乾後,煮成洛神花茶,撫平燥熱之氣,攝影/徐彩雲。

夏天是猛喝水的季節,我煮了一大壺洛神花茶,是母親去年春天種的,水滾以後,先丟一些烏梅燙出味道,放兩片自家陳皮稍微滾一下,撒上洛神花,悶一會兒,待花瓣張得飽滿,再讓水滾一次,然後加點糖、一小撮鹽,放涼,裝在扁扁的瓶子裡,透出討喜的紫紅色,嬌豔欲滴。

放入冰箱冰鎮過後,嚐起來不盡是酸,烏梅沉澱著老成的回甘,陳皮引出了花的尾韻,彷彿那些炙人惱人的焦金流石,此刻脫離了一身的乾旱,生津止渴,什麼躁熱都消失無蹤。

小時候喝的是大地色系的仙草茶、鳳尾草茶、魚腥草茶,母親偶爾加甜,想掩蓋苦味,延長保存期,但是喝完後,嘴裡總帶點發酵的酸味,後來我們都寧願喝點苦,更覺得清涼退火。

竟是如此豐盈充足,淡淡流動著簡單不過的樸素滋味

有一年實在太熱,熱出了病,我的下巴長了一顆一顆的痘子,結痂以後,變成一整片的魚鱗狀,被很多鄰居小孩欺負嘲笑,有時我忍不住去摳它,就會滲出汁液。父母親覺得這樣不是辦法,找人把一樓平房加蓋成兩層樓,不管多熱,一樓至少是比較舒服的,有時候也把我送回鄉下,一方面避暑,另一方面讓阿婆照顧我。

五個孩子收成自己種的西瓜,體會「種瓜得瓜」的道理,攝影/徐彩雲。

父親是阿婆最小的兒子,從我認識她開始,就覺得她臉上的皺紋又深又多,老到我以為她的容貌一直是長這樣的。我到水流東跟她住的時候,白天,大人去田裡忙農事,堂哥堂姐也去上學,我們總是在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連上廁所都要她陪我,其實不是真的廁所,而是像糞坑一樣的空間,上完大號以後,她會用一根細竹片當衛生紙,幫我刮屁股,客家話叫做「屎摒仔」。

山裡依舊熱氣澎湃,連魂魄都被蒸得顛顛倒倒,阿婆拿出一條大黃瓜,拗一半,連皮一起咬了幾口,問我:「愛食涼無?」(要吃點涼的嗎?)

我當然點頭,說:「愛」!(要)

她遞給我另一半,我也學她喀喀喀地啃起來。講老實話,我發現吃不完,可是答應了,就要做到。

當牙齒斷開纖維,馬上迸發出一股脆甜,沒想到竟是如此豐盈充足,淡淡流動著再簡單不過的樸素滋味,我居然把「涼」給吃完了,肚子裡裝的都是水。

阿婆問:「有甜無?」。

「有!」,有阿婆在,涼涼夏日,燦爛如花。

回到都市,只有熱字可形容日常,父親每天傍晚在家門口灑水,希望夜裡有個好眠。小學二年級,隔壁的傢俱工廠,住進一位高高壯壯的外省伯伯,晚上他就著微弱的路燈,用放大鏡看書,不知道他在看什麼?我好奇地湊上前去。

伸出舌頭輕輕地碰了一下,居然是鹹的?

畢竟不熟,我有點距離地望著他,幾次下來,看到他手上有「殺朱拔毛」的刺青,沉重的歷史包袱還沒進入我的世界,倒是放學後,我沿著永康公園的大樹回家,聽見叭噗叭噗的聲音,突然發現賣冰淇淋的人就是他!

距離一下子拉近,好想吃啊,可是沒錢,往後幾天,我都故意不走那條路,他大概看出我的沮喪,有一天,他拿著冰淇淋來我們家,說是他賣不完剩下的,我高興得手舞足蹈(耶~不用錢耶!),母親三番兩次推辭,我急得看著快融化的冰淇淋,真想趕快舔上一口,還好最後收下,我們一邊吃得不亦樂乎,他一邊教母親怎麼做芋頭口味的冰棒。

我只對「吃」有興趣,「做」對我來說,還是另一個等級的事,吃完冰,我心滿意足,跑去看他洗洗刷刷,整理三輪車,這可是他的生財工具。只見他拿起裝冰淇淋的鍋子,底下鋪著碎冰塊,「哪,要不要試試看?」他選了一大塊冰塊,我用手捧著,伸出舌頭,輕輕地碰了一下,哇!居然是鹹的?他哈哈大笑,沒把這個「商業機密」說出來。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加鹽巴是為了延長冰塊融化的時間。

回到做冰這件事,母親真的照他所說,如法泡製,把芋頭切丁,煮好以後拌糖,放進長條塑膠袋,上頭印了一隻很像姓「米」的老鼠圖案,整齊地疊進冷凍庫,沒想到一試成功,粗粗短短的纖維,包裹在鬆軟綿密的芋香裡,真是人間美味。他夏天賣冰,冬天是蘿蔔絲餅,偶爾(故意)賣不完的就送我們,有一件事不知該不該說?我常常希望他生意不好,這樣就有免費的點心可以享用。

不知何時,他搬離此處,「叭噗叭噗」消失在我的童年拼圖裡,即使附近有小美冰淇淋和國際麵包店,那都是「讓人遠觀而不敢褻玩焉」的名店,也不知何故,長大以後,永康公園附近的人氣店舖一直吸引不了我,每當經過時,我還會望一望他曾經擺攤的位置,若是選情高漲,遇有省籍情結的「蕃薯」和「芋頭」之爭(雖然這兩種食物都是外來的),我就想到烙印在他手上的政治口號,以及他在暗黃燈光下,翻著小小本的小說,想到他哼唱著某一段京劇的調子,還有他在大榕樹下,即使不是跟我說話,卻好像遠遠地對著我微笑,眨著眼,說:「一定要吃飽喔!」。

涼涼夏日,燦爛如花,熱情動人的故事,始終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