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胡冠中

拖鞋漂過三棧溪

我不知道溯溪業者需要的是一條安全的溪,還是一條可以拿來冒險的溪。
無數隻腳踏過枝牙鰕虎身邊,救生衣推擠碰撞就像一群嘈雜的紅鶴,我好希望在我看魚的時候有一張臉可以湊到我身邊,不要說話,就是和我一起凝視眼前藍色的金屬光澤。

[dropcap]那[/dropcap]隻愛迪達拖鞋就這樣漂過大石間隙,在凹陷處打了個轉準備繼續它的旅行。我其實並不那麼熱衷撿垃圾,但可能是因為那隻拖鞋很藍吧,我一個箭步衝過去把拖鞋撿起來,它真的好藍,藍的像在對我笑一樣。

我把那隻拖鞋拿給小河看,「你看,拖鞋耶!」她喔了一聲沒有搭理,和我繼續往前走,我戴上蛙鏡,含著呼吸管抓著拖鞋,看起來不知道是要游泳還是要打人。小河回頭看我還拿著那隻拖鞋,皺眉頭問我:「你拿著那隻拖鞋到底要幹嘛?」

三棧溪變得這麼平,溯溪像踏青一樣

失物招領啊,我跟小河講,你看上游這麼多遊客,裡面搞不好有個冒失鬼不小心就把拖鞋給掉了。我以前在釣魚的時候不小心讓老師給我的浮標漂走了,我多希望有個人可以在下游撿到浮標把它還給我啊。你不要看這雙拖鞋很大,說不定是女生穿的,我要抓著這隻拖鞋一路邊揮邊往上走,有個女生可能也在上游揮著一隻拖鞋,然後她會很感謝我……我想了一下又補充:「就像灰姑娘一樣。」
小河大笑,笑聲很猖狂。「灰姑娘!」她還在笑,一邊笑一邊說要幫我PO文,說冠中撿到一隻鞋子,一隻很藍的鞋子,大家可以來試穿,穿得下的人可以被冠中領走。「只有馬才穿不下!」我瞪她,突然很希望剛剛漂走的不是拖鞋,而是小河。

攝影 / 胡冠中

一路看下來,遊客裡面有穿布鞋穿涼鞋的,但沒有人穿藍色的拖鞋。草叢裡面幾雙溯溪鞋趴答趴答踏過來,一隊人穿著救生衣安全帽聲勢浩大的經過我們面前,「他們在幹嘛?」我問小河。
「在溯溪。」小河回答,我似懂非懂,想著原來溯溪是這樣。

但三棧溪變得這麼平,溯溪像踏青一樣,業者應該會很困擾吧?三棧溪每逢雨季就會暴漲,四月,當地防汛工程進行河道整理。從三棧橋往上的溪床被挖得平平的,直到上新聞後才停止動工。當時很濁,現在水都清了,遊客走起來非常省力。

受工程影響的溪段大概有八百公尺,之後才恢復一條河原本的模樣。我和小河走過三個深潭,選了一處河段趴下,開始找魚。

那抹金屬藍時看起來像潭水,時看起來像海

「你看,紫身枝牙鰕虎。」我抓著小河的手,要她看前方石頭上的一個藍點。

那是一條不到五公分長的魚,好小好小,可是好藍好藍,比我撿到的拖鞋還藍。藍的部分只有魚身中央的一條橫帶,其他地方是黑色的。但不管是藍色黑色都閃耀著金屬光澤,因為折射角度的不同變化,那抹金屬藍有時看起來像潭水,有時看起來像海。

相隔兩公尺的距離,我們不動,枝牙鰕虎也不動。我們動了一下,枝牙鰕虎開始啃石頭。放肆靠近,魚恢復不動。我拿出相機喀嚓喀嚓,好爽好爽,這裡的紫身枝牙鰕虎似乎都不怕人,在石頭上扭啊扭啊扭,相機距離魚一個拳頭的距離,牠還在啃石頭。

攝影 / 胡冠中

枝牙鰕虎在上游產卵,幼魚孵化後被水往下沖,可以自行移動後這才慢慢游上來。三棧溪進行工程時,有人認為水生動物會自行前往上游避難,等下游恢復再回來。只是吃素的枝牙鰕虎需要溪石供藻類生長,需要石縫提供躲藏,魚需要急瀨、需要凹陷,但一塊長滿藻類的石頭對遊客而言不意味著枝牙鰕虎的存在,只代表可能滑倒的風險而已。

三棧溪工程期間溪水混濁,網路上本地人和外地人都在網路上表示美景被摧毀的遺憾,等水恢復清澈,遊客又從四面八方遷徙回來。比起鰕虎,一條平整的溪更適合遊客棲息。許多人帶著木炭來烤肉,他們把釣竿往溪裡拋,打算抓魚上來體驗野炊的滋味,但河裡其實已經沒什麼魚了。缺乏大石的溪床非常安全,父母不用擔心小孩一個跌倒摔斷牙齒,可以拿著水槍一路往上跑,這八百公尺,魚和我們一樣是迎著溪水前進的。

只是心之所存來自視野

我不知道溯溪業者需要的是一條安全的溪,還是一條可以拿來冒險的溪。但經過我身旁的溯溪團似乎都不帶蛙鏡和呼吸管,許多人努力往上爬,等到回去時再快樂下漂彷彿沒有行動能力的幼魚。無數隻腳踏過枝牙鰕虎身邊,救生衣推擠碰撞就像一群嘈雜的紅鶴,我好希望在我看魚的時候有一張臉可以湊到我身邊,不要說話,就是和我一起凝視眼前藍色的金屬光澤。
一條河就是這樣,它讓魚隻產卵,它讓魚卵孵化,它讓遊客奔跑或跌倒,有時也提供一隻藍色拖鞋被沖走的機會。各種生物來到上游滿足自己所需,保護心中在乎的事物。只是心之所存來自視野,如果你在溪裡待得夠久,可能會看到洪水淹過堤防,沖過附近的三棧國小,也可能在溪裡看到一條紫身枝枝牙鰕虎,河水如此急,牠如此美,你於是恨上河像是一個母親,愛上魚像是愛上一條藍色的河。

攝影 / 胡冠中

河對人們如此遙遠,這天除了小河以外沒有別人和我一起看魚,但當時我還不知道,十分鐘過後,一群溯溪團經過我身邊,有個大媽問我抓到什麼,我拿照片中藍藍的魚給她看,「唉喲!這麼漂亮的魚!」她叫起來,要別的大媽來看,她們開心讚嘆然後離開,沒有想要一副蛙鏡的意思。我目送她們消失在河彎處,突然有衝動想把我的蛙鏡丟進水裡,或許下游有個人會撿起我的蛙鏡戴上,趴入河中,從此不願意再起來。

當然我沒有那麼做,就像當初往上游走時,我也不知道在後來大媽消失的河灣處,我會發現另一隻愛迪達拖鞋被放在石頭上,那隻拖鞋好藍好藍,沒有紫身枝牙鰕虎那麼藍,但還是好藍好藍,它真的好藍,藍的像是在對我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