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鮰,攝影 / 李政霖

找鮰

繪圖 / 李政霖

我終於看懂,那激流之中,並非只有滾滾紅塵的劇烈擾動,不是只有貌似強者的競爭贏家才能屹立,在亂石之間,有著石蠶以絲所築的甬道,有貼壁潛行的爬鰍,有亂石交疊而成的洞中之洞,那無疑是另一個宇宙,異次元的,屬於童話、妖精、仙子的世界。

[dropcap]在[/dropcap]「彼得潘」中有個敘述,「世界上多一個不相信小仙子的孩子時,就有一個小仙子死去。」正似我跟隨周達人找尋台灣鮰的過程,原本心裡並不相信這黃色妖精的存在,直到親手翻出,親眼目睹,信了那異世界,接著激流中的每一堆亂石,都可能成為與異次元生物相遇的「奇異點」,而每個奇異點的發掘,都堅定了心中的某一種「相信」。

激流大甲溪

我在近流心的急瀨處俯身入水,猛烈的水流立刻如千萬支冰冷的手扳扯我的肉身,提醒我不得輕忽,當心一個沒站穩,連靈魂都要被拉走。

把雙腳架在大石間,流水仍不放棄搖著扯著我的骨架,勉強穩住身體後,張望了一下,觀察周遭環境,只見不遠處幾個逆光剪影緩緩游近,流線型的壯碩身軀披著黃褐色的鱗片,是老熟的大型石賓,出了名的抗流能力,使牠們在這急流中,仍能悠哉地移動自如。然後是苦花,在急流中,幾乎是把腳插在巨石堆裡的我,還要擔心著自己隨時可能失足受傷,牠們卻仍如常地「飄」著,翻動著啜咬石上矽藻,留下屬於牠們的圓斑標記,最後讓我瞠目結舌的,是來自東部,被人為引入的「卷仔」,長達50cm孔武有力的巨大身軀在滾滾急流裡像逛街般晃悠著,讓人望之生畏。我頂著冷冽流水,不禁有點自卑地感嘆,那些擁有渾身密實肌肉、流線身形的,才是屬於激流的生物啊。

我與達人在這大甲溪的激流處在尋找的,竟不是這些強勢巨物,而是台灣少數幾種鯰形目魚類的其中一種,且是最稀罕,出了名難以遭遇的夢幻物種。是的,那有著奸佞小人般長鬚、無鱗滑溜長身的鯰──但此物不在渾水不在潭區搜尋,而是在此清澈急流處。

急流中的卷仔,攝影 / 李政霖

達人的憂鬱

從台北市區到台中市山內,明明有四輪車可乘,達人卻決意要自己騎機車。

「騎黑車帥喔!」在相約的麥當勞停車場,我故意用那部新穎摩托車的顏色挑釁,達人立馬高聲回應:「他是綠的,青龍吶!」眼前認識六年多的魚類達人,與初見他時的意氣風發相比,多少被歲月塵勞纏上了些滄桑刻痕。然而,他的機車倒是愈換愈「嬈」,我們之間充滿中二臭味的對話,以及他動輒跨越半個台灣島的二輪行程,至今亦從沒變過。

點完早餐就座,周大哥開始在臉書打卡,接著就是臉友們一連串的「也太快!」、「不可思議!」、「嚴重懷疑你的車有飛行功能!」等等讚嘆的留言,其中卻也不乏「尋鮰需要強運,精神可嘉!」這類語帶玄機的「鼓勵」。一個電子工廠機械維修員每到星期假日就騎著摩托車出征,來個一日往返台北與台灣島的山谿海角,採集淡水魚回家拍照,最後寫出一本完整淡水魚圖鑑的奇譚,在這幾年來苦悶不堪的生態圈裡,根本像一部讓人想反覆翻閱複習的熱血漫畫。

不過他最近常說,2004年前,他還只是個默默無名的釣客,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而今因為出版圖鑑,擁有粉絲、生態人臉友,也參與了一些環境倡議、公民科學的行動…,講座、會議的邀約多,問問題的人多,經常要面對公開場合,少了自己的時間,甚至因為發言的觸擊率高,時不時就會有些網路世界裡的是非。

「愈來愈覺得不像自己了。」為了鍾愛的淡水魚覺得該做些什麼,為了保育聲量謀求人和而必須在言詞與行動上多所迂迴,配合許多複雜的遊戲規則,做許多不擅長的事,然後動輒得咎。
可最後換來的,多是看著辛苦的保育人一個個疲於奔命,一條條野溪的生態,被先斬後奏地整治毀滅…。

「有時候真想躲起來,不再管了。唉,慢慢看吧,溪流沒救。」達人在聊天室裡打出這句話時,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在這座島嶼上,人類世界的滾滾急流裡,也只能屬於兇悍尺賓、尺花、本土入侵的卷仔那樣的牛鬼蛇神嗎?

達人腦裡長出了一個「鮰計畫」瘤

大甲溪的急瀨裡,我翻開一中型塊石,人生第一尾台灣鮰慌慌張張地竄了出來又隨即找了另一石縫鑽入消失,金黃色的長條狀身影露出的時間短暫得讓我連手忙腳亂都來不及,卻在亂石中恍似射出萬丈光芒,金光直闖我的中樞神經,全身血液立刻浸潤在腎上腺素中,原本像作重訓一般抵抗著的強勁水流阻力,頓時卸得無影無蹤,通體輕盈行動自如,我明白了自己正重演著兩年前達人突然開始瘋狂翻石那一幕。

「明天再衝一『鮰』。」這是周大哥今年的第五趟了,很難理解為了單單一個物種,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載著笨重潛水攝影裝備,騎乘機車來回近十小時路程,又以五六個小時重訓般的潛水觀察之。
起頭在2018年的夏天,我們在大甲溪中上游一個流段,周大哥翻著石塊尋找拍攝爬岩鰍時,無意間發現了台灣鮰的蹤跡,隨即發瘋似地翻石頭,意圖歸納出牠的棲地偏好,此後,他的達人腦裡就生長出了一個「鮰計畫」瘤,今年夏天,那瘤發展得不可收拾,決定了達人連續幾個星期假日的行動。

「一定要把牠看清楚!」我的「第一鮰」現身以後,腦裡便只剩這個聲音。我強記著剛剛翻到鮰的那塊溪石形狀及附近的微環境,開始在附近搜尋起類似的地景,一顆顆地翻著石頭…。一條長筒狀身型的魚從緩緩翻起的石下現身,那慌亂的吻端急急忙忙地往暗處竄著鑽著,長長的軀幹不停扭動,那動作似曾相識,一如剛剛翻到的台灣鮰。不過,牠的一雙無辜大眼卻透漏了身分,牠是鯰家族的另一個較為常見的物種──俗稱「三角姑」的脂鮠。

旁邊幾十公分處又一顆「石頭」,我迅速踩穩步伐移動過去,小心地慢慢翻起石塊,裡面卻只有幾隻石蠶與細粒黏成的石巢…。此時眼角的模糊畫面裡出現一面黃色的「旗幟」,如迎風飄動般地擺著,趕忙定睛一望,啊哈!就在那石堆中,一片略呈梯形的魚兒尾鰭,在石縫口左右擺動,還有誰呢?就是台灣鮰了。我試著不驚擾牠,用最輕最慢的動作掀起洞口的石塊,台灣鮰金黃的身子一分分地露出,我讓石塊維持半遮半掩的狀態,再小心翼翼地調整視角,終於窺見牠的廬山真面目。

台灣鮰,攝影 / 李政霖

真怪啊。

就像顆鞭炮在牠嘴前爆炸,把皮肉炸得藕斷絲連,被八條肉質粗鬚包圍的嘴,顎不似顎,唇不像唇,兩顆小眼睛幾乎不能稱作眼,僅是陷在皮裡、混濁灰黑的小芝麻,應該就只是簡單的「感光器」,沒有完整的「鏡頭」功能;仔細再端詳,眼睛周圍、額部、嘴邊、乃至全身的特定位置,都有些小白點,疑似用來接收水流細部變化的感覺器,讓我聯想到兒子出生時,臉上的新生兒痤瘡(第一眼看到新生兒子時確實也被他的外觀下了一大跳)。

太怪了,太棒了,我在水裡笑得合不攏嘴,咬著的呼吸管幾乎要脫開,急瀨的溪水呼啦啦地灌入我的口中。

接下來的翻找就容易多了,說來生態同溫層可能都不會相信,真是一個「遍地開花」的景致,我們一路翻找了超過20隻個體,裡面甚至包含為數不少的黝黑幼魚!

「很爽吧!30條了,繼續!」不知不覺間顯然已過午,烈日下的溪谷裡,周大哥在瀨區半跑半跳半游著移動著,隔著面鏡的兩眼幾乎要射出光芒,與先前身心俱疲的樣貌簡直天壤之別。

台灣鮰幼魚,攝影 / 李政霖

彼得潘與洞裡的精靈

在掀起一半的「屋頂」下,古怪的金黃色生物瑟縮在石塊側壁,不到10公分的小小身體沿著溪石的凹凸扭成不均勻的「S」形,偶而扭動往前鑽探,一邊用嘴周的肉鬚不斷摸索,試圖找到縫隙遁入,逃離那對牠來說過於光亮開闊的「真實世界」──又或者,在缺乏真正視覺的黑暗中,由觸鬚、皮膚、痘子般的感覺器,所構築的感官世界,才是台灣鮰的真實。

眼角餘光裡,周大哥俐落地翻著選定的塊石,幾乎整個身子趴在流水中,難以想像他要迎擊多少強大的急流,然而他在湍瀨中的動作如此柔軟順暢,巧妙而機動地利用著大型塊石避開水流,那身影幾度彷彿和夢幻又真實不虛的台灣鮰疊合在一起。我終於看懂,那激流之中,並非只有滾滾紅塵的劇烈擾動,不是只有貌似強者的競爭贏家才能屹立,在亂石之間,有著石蠶以絲所築的甬道,有貼壁潛行的爬鰍,有亂石交疊而成的洞中之洞,那無疑是另一個宇宙,異次元的,屬於童話、妖精、仙子的世界。

台灣間爬岩鰍,石縫間的世界,攝影 / 李政霖

台灣間爬岩鰍.石縫間的世界

從水高速流動而時間暫停的異世界上岸後,手機上的時鐘一下子跳了五個小時,一陣疲累像隻大恐龍頹倒在我身上,我的膝關節與雙臂都發出難以忽略的疼痛,眼皮幾乎重到睜不開,達人卻看著我,兩眼炯炯有神露齒笑著。

「我決定了,暫時退出大大們的世界,要來以退為進、另闢蹊徑。」眼前的彼得潘輕飄飄地浮在半空,剛剛與幾十位黃金仙子的重逢似乎讓他恢復了信心,「慢慢看吧!」彼得潘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