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福山宿舍通往辦公室途中的山羌,攝影/李盈瑩

菜園是昔日的原始林,家雞是昨日的山羌

這裡沒有福山樣區濃綠得化不開的森林與樹蕨,但地面上的蔬菜蘿蔔就是一座可食的迷你森林,這裡也沒有珍稀的野生動物,但緊鄰著住屋,幾隻活靈活現的家雞,正濃縮代表了全體動物,用一種最日常的姿態,開啟了我對動物行為的觀察與紀錄。

[dropcap]青[/dropcap]春正盛的二十來歲,曾極度嚮往山居生活,於是短暫告別熟悉的出版領域,進入林業試驗所位於宜蘭的分所從事野外調查。兩年的時光,每日清早晨光初醒之際,喚醒我的是宿舍屋頂上跑跳震動的猴群,每回信步前往辦公室的途中,也必定有幾隻山羌在樹下覓食,當時主要負責原始林樣區的種籽蒐集,深入山林的工作完畢,返途若遇到午後起霧,偶有藍腹鷴杵在路中央與我相視,像一場無人知曉也無人見證的霧白色夢境。

自然與曠野沒有不見,只是融入於日常

當時所任職的福山植物園,因夾處於水源保護區與自然保留區,幾乎是北台灣最重要的生態寶庫,從植物、昆蟲、兩爬,到鳥類、哺乳動物,各領域的學者多會以福山為調查樣區。那滿溢豐富的生態多樣性,在入夜後更是精彩,我曾在返回宿舍的路上,瞥見了停棲在櫻花樹幹的鵂鶹,也見到從大樹滑過另一株樹梢的大赤鼯鼠,還有窩踞在蕨葉上,隨著夏夜晚風載浮載沉,正在睡夢中的綠繡眼。

兩年的工作完結了,如夢初醒,遠離了那個曾經溫柔包覆我的山林母親,我回到都市生活。曾有段時間對都市感到極不適應,內心渴望自然,渴望樹木,於是出於本能的,我遷居宜蘭租屋定居,拾起鋤頭開始耕作,興蓋了小型雞舍,飼育了幾隻小雞。這裡沒有福山樣區濃綠得化不開的森林與樹蕨,但地面上的蔬菜蘿蔔就是一座可食的迷你森林,這裡也沒有珍稀的野生動物,但緊鄰著住屋,幾隻活靈活現的家雞,正濃縮代表了全體動物,用一種最日常的姿態,開啟了我對動物行為的觀察與紀錄。

而今菜園彷彿是昔日的原始林,家雞則是昨日的山羌,自然與曠野從來沒有消逝不見,只是採取家常的形式,日日相見。

從福山宿舍通往辦公室途中的山羌,攝影/李盈瑩

耕作,一條與自然保持聯繫的臍帶

耕作與飼養之於我,比起實際的收穫價值,更近似一條與自然泥地常保聯繫的臍帶,因此我相當珍惜每季與各種農作打交道的機會,總是嘗試多元類型的作物。除了常見的葉菜、果菜與根莖豆類,我也種植芭樂、檸檬、金柑、芭蕉等果樹;以及分屬豆科的翼豆、樹豆、皇帝豆,還有蒔蘿、結球茴香、薑黃等辛香料與高粱、小米等雜糧,舉凡未曾種過的品類都想逐一試驗及觀察其生長歷程。

少量而多樣化的栽植模式,腦海中時常需開啟多扇視窗──各種作物的播種時機、管理方式、採收與處理方式,坦白說有些費心耗神,然而,從旁觀察它們從發芽、茁壯,一路抵達採收的過程卻洋溢著滿滿的生命力與趣味,園子裡也因為這些高高低低五顏六色的作物而豐富起來,如一座得以微觀的森林生態系,那種具體而微的森林感,就像是條播的紅蘿蔔籽在長成濃蔭茂密的羽狀裂葉後,鮮鮮綠綠的光影交疊,若採取低伏於地面的視角,彷彿真能見到一條深邃的綠色山洞。

紅蘿蔔的羽葉夾道,如一條綠色隧道,攝影/李盈瑩

少量多樣化的種植,讓微觀的樂趣無限放大

花了許多時間待在菜園野地,觀察、紀錄、探索、發現,那樣的心緒會帶到菜園以外的領域,然後再被領域之外的事物再帶回來。還記得年初重看了吉卜力工作室2010年上映的作品《借物少女艾莉緹》,一齣關於小人族在人類世界借物並努力生存下來的故事,這些年實際接觸野地與耕作之後,對於映畫導演米林宏昌在其間細膩的佈局越發深刻──艾莉緹在草地間盤旋而下的植物是紫蘇,隔著螢幕彷彿能聞見其濃郁香氣;當女主穿梭在住屋底下的空間,一旁就是菜園裡熟悉的車前草;然後這回觀看,也發現了艾莉緹那袖珍的房間,牆上掛的盤飾是鈕釦、張貼的壁畫是郵票,她以人類世界去除錶帶的手錶為鐘,以拾來的青剛櫟為飾,角落盆器內還安插毛茸茸的狗尾草。

圖片來源/吉卜力工作室《借物少女艾莉緹》

耕作與身體勞動的記憶帶入了觀影過程,而觀影的經驗又帶入了耕作這件事。看完映畫後,回頭再望見園裡那高聳的芭蕉樹叢,產生了嶄新的視角,若說芭蕉就是現存世界的巨型草本,那我們或許也是「這株草」底下的小人族,而對照那不存在的巨型的人類世界,芭蕉這株草所結的一串串蕉,可能就如同我們之於野地裡的草穗一樣,只是夾藏在葉片間的一串鮮黃果穗。

「為什麼會出現芭蕉這般巨大的草本植物?」、「又為什麼現存人類是這樣的比例尺?而不是更大一點或者更小一些?」在菜園裡思考著這些無用之事,然而,縱使無用,人生卻因耕作這件事,滋養出些許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