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優先感受到冬至之後一點一點慢慢延長的白晝；也感受到溫度一點一點慢慢爬升的每個清晨；山腰苦楝樹春芽綻放的畫面早已敲叩心門。年復一年耕植進身體與心裡的記憶，才是記憶容量最強大的日記呀。
攝影/陳怡如 
攝影/陳怡如
我著手紀錄務農筆記已經八年，寫在無印良品販售的白報紙筆記本，累積了三大本。自從無印良品沒再販售這品項後，我實在找不到合用的筆記本。輕巧又細滑的紙質適合各種性質的筆，很能隨性塗寫，容納我多變的筆跡。也因為現在的筆記本不是最理想的，還讓我減少了寫日記的動力呢！
年復一年的冬春日記是我最喜愛反覆閱讀的一段
從離開職場，島內遷居至宜蘭半農半x生活，並自己管理一片水田後，我將田間事務心得，對工作與生活的困惑或難題、期待與鼓勵都紀錄下來。由於更多的是描述生活中的心情故事，田間事務紀錄得實在不夠謹慎精確，有時想進行來年種植計劃時，才發現竟然沒有參考價值！倒是重溫心情日記裡的斑斑血淚，又再次洗滌心靈、重整意識，省思當下的生命。
從宜蘭秋冬季的農閒步入春分的春耕之際，這段期間總是務農筆記產量最高。這段期間為時半年，分為剛結束夏季農忙的秋冬，以及即將邁入春耕農忙的冬春兩段時間。明明是為務農而寫，但農忙時難免無暇停頓，反倒在農忙告一段落後，得以整理思緒，秋冬日記裡紀錄下農忙的點點滴滴，也能孕育新的期待和計畫，所有這一年沒種好的、來不及種的、沒做到的、做不好吃的、做不夠賣的、異想天開的計畫，明年都可以再來一次！
而年復一年的冬春日記是我最喜愛反覆閱讀的一段，原因我得從身體說起。前些日子，在節氣大寒時回覆一則訊息時，下意識地就打出祝福春好，並且不假思索地傳送出去。回過神來才想到現在島國不是正被寒流籠罩嗎，大寒天裡我怎麼祝人家春好？節氣大寒已是廿四節氣裡的最末，的確再過兩週就是國曆二月三日節氣立春。
原來在寒冷的冷氣團當中，我的身體比起腦袋更快覺知春來了。在冬季的農閒中，身體披裹著寒冷，緩慢沉澱下來，內在收攏著夏秋季節豐收的禮物，心魂溫暖地備受滋養呵護。它優先感受到冬至之後一點一點慢慢延長的白晝；也感受到溫度一點一點慢慢爬升的每個清晨；山腰苦楝樹春芽綻放的畫面早已敲叩心門。年復一年耕植進身體與心裡的記憶，才是記憶容量最強大的日記呀。
讓土地挑選願意留下的作物 愈加對身體起了重要的意義
這段期間，身體已經開始在為春耕預做準備，清理了菜園子裡早已結過果實的芭蕉樹與香蕉樹，好讓蕉園下肥沃的土壤用做春季種植。在山坳裡居住三年餘，貧瘠的石礫地，高密度的降雨量，除了老欉柚子林、芭樂樹與芭蕉園以外，甚難種植蔬菜花果可有好收成，總要特別盡心堆肥來厚植土力。
為了在我的主力生活—創作與料理之外，還有餘力照顧農事，我在遍嘗挫折之後，決定著力在那些頗具野生野長能力的植物上，比如薑黃、月桃、艾草、紫蘇、南瓜、絲瓜…讓土地挑選願意留下的作物，我也愈加感受到這些作物對我的身體起了重要的意義。像是用薑黃做成溫暖脾胃的咖哩粉；有益行氣的月桃用以染布；活血的艾草製成香草枕。長住山坳裡，且從事水田工作良久後，身體濕氣甚重，因此溫暖、活血行氣都是我的身體所需。如此看來，人與土地之間的連結，形成一種平衡的循環。土地形塑了我的身體，回應了我的需求，也滿足了我的喜愛。
從立春以後到進入春分的春耕前，是內在吸收著過往的豐收，轉化為人生的肥分沉澱省思後，將再次復甦成為對生活的盼望與作為，這段期間對於春耕有著相當重要的力量。文字乘載了身心的耕植記憶，藉此倒敘回顧八年來立春過後預備春耕的務農筆記，並以辛丑年立春日記作結。
2020年2月23日 連續2日大雨天
最近是醃漬日，做了臘肉、酸菜，也幫大芬曬蘿蔔乾。朗朗的日子裡，這樣悠悠地生活，做漬物還有手縫課，感覺愜意。
喜歡這樣的小日子，滿足這樣的小日子，但也有什麼開始不安於室，總是問自己，要走出怎樣的生活。
今天在燻臘肉過程裡，和蘇起了口角，我晚上意識到原來我複製了我媽的話在對她兇，我從沒發現自己會複製媽曾經對我兇的方式，以往沒這樣親密生活的機會，如今看見自己在重複那模式，是否其他面向也有我複製的表現？
蘇問我這輩子該做什麼事？
2020年2月26日 天氣晴
連續兩天大太陽日，幫著大芬曬芥菜，她要做酸菜。那天幫忙曬的蘿蔔乾已入甕。哇！我好喜歡蘿蔔乾的氣息喔！也想自己做一甕！！這樣可以炒香餡料、煮雞湯，超級美味！！好期待自己做。
這兩天活力又恢復了！開始熱切地做著衣服。希望一切創作漫漫延展開來，不要再花時間傷心難過了，創作好開心啊！
今天整地除草，好多活要做啊！不要再花時間傷心難過了，耕種好開心啊！
2019年2月2日 天氣晴朗
今天做了好多種家事！！
早上賴床不想起床，一早起來做早餐最好了！一邊煮一邊想著今天可以怎樣渡過。然後喝著熱枸杞菊花茶加上韓國帶回來的紅棗，一邊曬太陽。
今天洗了衣服、曬棉被、採擷桂花、縫褲子、補田埂、放田水進來、澆菜、做飯、萃取植物染液…今天真的好充實。
2019年3月19日 細雨
撈浮萍，第幾天了？
不可思議，有這種事，滿水田浮萍。
今年田事諸多離奇。
磨練，練身體的基本功，練心性。並不容易，勞動生活。
這樣的忙，身體浸泡田裡如此潮濕，吃薑茶補一補。
希望真的能除完浮萍，希望恢復乾淨，好好插秧。
最近讀很多書，喜歡圖書館借書、看書的日子，喜歡這份恬靜。
但願安頓身心的自己，更篤定的氣場，遇到合宜的人、事、物。
2018年2月22日 傍晚起大雨，至晚上8點停
昨日下午察覺秧床淹水了，隔壁池子放水出來，浮萍小苗和福壽螺都跑進秧床了！
水溝的水位太高，田區水出不來，甚至倒灌。今天下午將鄰田排水孔堵住，然後把水溝的雜草都清一清。
希望明天可以把水排乾。再整理一下秧床，週六有望撒種。
雨停了，蛙不叫了，好寧靜。
謝謝能享有這方天地，好好把握，好好珍惜，好好創作，相信美好的作品一切都有適合的方式去連結，不要害怕出路而膽怯去創造，自然會走出自己的方向。「都已經來宜蘭了，就要過想過的生活」，當初夥伴是這麼說的。是的，想過的生活，想保持連結的人、事、物，一切都應當是自己內心喜悅意願的。只要有任何不妥，請正視那個不妥的理由，並且理性適當地陳述出來。如果說不出來，就自己遠離。
2017年3月4日5日 天氣晴朗
早上，與佩、君整理院子，她們鋸竹子，我整理柴區。3月5日我與君鋸竹子，佩裁布條，綑綁柴薪。在忙柴事中，放鬆說笑。能一起說笑和工作節奏相當，要好好珍惜彼此。
2017年3月9日 晚上好冷，一直雨不停
昨日水已淹滿，晉升有水階級！秧床田埂面對盛水，顯得過低而一直漏水進去，未帶鋤頭，所以穿水田鞋就下去，徒手做田埂。並且堵上入水孔，進水道也用木板擋，秧床裡的水瞬間排出。
在一大片汪洋中，一道土田埂屹立一角，裸露出淺淺的秧床，好美的畫面。
撒了點白菜葉在秧床溝，但天氣著實冷，螺並不會出來。
今日前往察看稻穀，竟消失不見！
昨離去前，一釣魚青年問及那是什麼，晚上散步見青年未離去且又多了2位青年聚集。今問池邊住戶阿伯，他告訴我可問大廟，廟公說池邊青年聚集，常有警車關切。
無論如何．今又聯繫松柏將取穀，明日以除狐尾藻換工。
想不到面對“姐稻穀不見了！”這種鳥事，自己竟哈哈大笑，坦然處理，哇，這真是務農以來，最舒適自在的狀態了！
2015年2月25日 天氣晴朗
早上接到主委電話說要eˇ米糠（撒米糠的台語），我就答應了。今年要用身體盡一切努力去記憶所有農事中的感受。下午我穿背心、薄長袖、七分褲、襪子、水田鞋、圍一條圍巾、戴斗笠工作。恐怕是天氣熱了不透氣，到了傍晚頭好痛，整個人吃了東西就難過，好狼狽。
eˇ米糠時，粉末迎風飄散至田土，時而風吹來，把粉吹向自己身上，迎風而來，像拍哭砂mv。因為田土黏性很強，忒難行走，舉步沉緩，撒出米糠粉拋物線飛揚，像是無垢劇碼裡的場景，自己也陶醉起來，挺直自己的脊椎，端正自己的步履，收斂撒出的手勢。原來，沈靜悠緩的舞蹈也發生在農田，莫怪用耕耘身體一辭，耕耘地、耕耘人。
2014年春耕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管理了四分田。
一開始很喜悅，洋洋得意，以為種田不過就是平常幫農的狀態，誰知坐上管理者位置，心境大不同，每日都為田事心情七上八下。
田間工作並不如想像中簡易，農夫也是一個正式的職業，非兒戲，不得輕易戲稱自己為農，一旦稱呼，便要對得起這名分。是故，日日下田，學習耕作。
每日下田僅2~4小時，不足，嚴重不足。這樣敢自稱小農、女農嗎？但自己不是以小農為職志，好怪喔，是人人說種就能種嗎？這樣會不會太看不起農人這工作了。無論進場理由，重要的是待下去的心態。
這樣的日子也是要習慣得來啊！偶爾想著，人生來有不工作的嗎？那是怎樣的。有工作很閒的嗎？那是怎樣的。怎樣的人生才對？怎樣的生活能幫助自己活得更好更有品質？
2020年冬 小雨了
前晚，在晚上十點多煮了洛神百香果果醬，雨夜又放著音樂，好熟悉的經驗，想起初來宜蘭在咖啡店夜裡做果醬，當時我也就這樣生活了。所以這多年來其實我一直這般地生活，只是從摸索到整合，陌生到熟練，不夠有力氣到有體力…進而累積了一點小小的成果。然而，那一個夜晚，我想著那麼老天引領我走到個領域，讓我心徜徉在此多年，是否與宇宙賦予我此生之目的有所關聯呢？是否這多年的成績在幫助我將彰顯此生之目的？
那麼我要如何呼應老天給我這樣安排？
2021年1月21日 陰天微陽
節氣大寒後的翌日，早晨有朝露厚厚一層凝結在院子裡的所有東西上，屋子裡的地板也都是濕的，升了炭火要除濕。
因為冬季太潮濕，向日葵只開了幾朵就沒再開，不像往年可以採收插花。整片草叢看起來太雜亂，索性把周邊的香蕉樹也砍了，視線更清爽。一顆香蕉花長得好碩大，被砍下來後才發現原來它是剛形成不久的花。每一片花瓣裡包覆一串又細又綠的香蕉，原來要等到香蕉茁壯，花瓣一層一層脫落，就是我們看到的香蕉串，而串下的花就變小了。
覺得好可惜我沒讓它長大，可是也好感謝它，我第一次看見香蕉的幼年是這樣生長的。它好清香！把香蕉花倒著放，甚至還像朵綻放的蓮花呢！
蓮花有佛法的意象，像蓮花的香蕉花看起來也有佛的意象了。我把香蕉花一片片剝下，在心型的姑婆芋上擺了曼陀羅形象，慢慢地擺著也沈澱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