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胡燕倫

春天請來寫下我的名字

一根枝條能夠帶出一幅春夏時節的風景,一個飽滿的芽點就是春天的錦繡繁花;一株果樹剪完,就能想見萌芽開花結果全貌,這就是一個合格的剪枝師傅必需俱備的敏銳,也是冬季裡最重要的農事,更是一個果農必須要有的心靈造景功夫,也拉開了為春天而準備的序幕。

此時,放眼四周一片蕭然,天空巨大無邊的碧藍背景下,無盡的墨色枝椏交錯揮灑,再遠處大山是沉甸甸的墨藍時而白頭,這個季節明暗對比強烈,常青的針葉木林也壟罩在灰藍色薄霧之中,偶爾被霜雪描繪出淡淡輪廓。而人,走在這一整幅冷色調山水裡,連移動行走也不自覺低頭歛目。薄霜遍染的清晨走進果園裡,我們隨手拾來散落在四處的枯枝落葉,簡單的升起火堆,烤一烤涷得知去知覺的手腳,山上的人們在冬天同樣早起,時光的推移不會因為氣溫而改變,此時,我們會不約而同的抬頭仰望山的那一邊,瞇著眼晴等待朝陽昇起。

繞樹三匝,何枝可剪?

抬頭的瞬間,我與千古以來下田勞作的農人並無二致,只等陽光照亮大地,身體裡埋藏的基因隨之啟動,金黃色光線點亮山頭彷彿一道聖諭,千千萬萬的農民轉而背向太陽面對土地,純粹的為著生活開始一天的勞動。

曙光乍現的果園裡,四鄰遍野響起剪刀剪下樹枝的喀喀聲,雨鞋踩破薄霜的嚓嚓聲,間或一兩聲招呼寒暄,話題也多半是天氣與工作進度。

深冬的高山,溫帶果樹落葉後進入深深夢鄉,長長的休眠期到來,滿眼盡是光禿禿的枝椏佈滿視線,此時正是下手修剪樹枝汰舊換新的最佳時機,而農人的眼中早已有了綠葉成蔭,並不是心中有所嚮往,也不是醉心山水胸懷古人,而是眼下進行的工作,是最需要想像力以及創造力的的工作—剪枝。

猶記得那一年初初上山,接手果園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剪枝,頂著天上散下來的細冰霰子,在朋友家的果園裡學習觀摩,如何下剪如何牽引主枝走勢,如何分辨品種及主客枝椏空間取捨。強剪、弱剪、回縮、長放,牽引養枝、短截留果……..一切猶如霧中看花,各種專有名詞直比大悲咒拗口難懂,朦朧迷離從頭到尾都有聽全部沒有懂…..。

待回到自己小小果園,每每繞樹三匝,何枝可剪?夜裡挑燈苦謮各種果樹如何栽培大全,白天依舊手握剪刀遲遲不敢下手,往往一天下來以各種姿勢從工作長梯上摔落,夜裡回家盤點全身上下黑青瘀血,而繞樹的儀式似乎仍然無休止的持續……待得三年硬著頭皮磨練,方才能夠上梯下剪毫不遲疑,這不是古有名訓,拜師學藝至少三年方初窺門逕,而摔的七暈八素的那些跤,也就權充拜師的三跪九叩禮吧!

剪枝 淨園 噴灑硫磺水 為全園果樹行換膚回春術

如今的冬季剪枝工作,雖算不得輕鬆如意,但也不再是那個一臉苦思的曾經了,每一株樹種及主客關係,每一根枝條留用及剪除的原由,都必須能在下剪時立刻在腦中佈局,編織出春天拓葉展枝的景象,每一個區間的留果多寡甚至方位,留下的空間是否有利於幼果期後的繁多作業,都必需一一計算在內,一根枝條能夠帶出一幅春夏時節的風景,一個飽滿的芽點就是春天的錦繡繁花;一株果樹剪完,就能想見萌芽開花結果全貌,這就是一個合格的剪枝師傅必需俱備的敏銳,也是冬季裡最重要的農事,更是一個果農必須要有的心靈造景功夫,也拉開了為春天而準備的序幕。

淨園是冬季另一項重要工作,剪枝完畢,滿園剪落的樹枝、病枝必需處理乾淨,通常我們將之集中在果園中心特意挖掘的大坑中焚化,少部份粗壯木柴修鋸整齊留待一整年燒水家用。待全園散落的枝條撿拾乾淨,接著才能著手為全園果樹噴灑硫磺製劑,做為消毒及基本的病蟲害防制。

噴灑硫磺水是我最害怕的工作,雖然並不算是有毒製劑,但硫磺嗆鼻的刺激性會對皮膚造成一定程度的傷害,尤其當園子裡風大時,一個轉頭不及,就會被硫磺水噴個滿臉,霎那間眼睛刺痛眼淚直流,必需忍受個一兩分鐘才能再次睜開眼睛,雖然已經全副武裝,但露出的少部份皮膚和眼睛仍然無法避免,但這對園子裡的果樹有益,也是減藥栽培必不可少的溫和用藥,所以再怎麼害怕,每年噴灑硫磺水仍然是不可少的工作。

攝影/胡燕倫

待清園完畢,不定期的仍需要為果樹身上的青苔進行刮除作業,使用專用的樹皮刮刀,小心的避開花苞生長的新枝條,對全園果樹來一次換膚回春術,我們通常二至三年進行一次,這是為了避免老舊樹皮及附生在外的苔蘚植物成為昆蟲產卵的溫床,也可以及早清除腐朽的樹皮,避免黴菌滋生。

樣樣件件工作必須趕在春節前後完成,接著才好下基肥,為整個果園的產能打基礎。再接著,是時候對全園果樹品種做調整,也就是嫁接工作,每年只有春節前後短短的二十天左右適合進行高山果樹的嫁接。新種下的小苗必須依照耕作經驗及對自家果園條件的評估篩選出最適合的品種嫁接,或是更改剔換成樹上的舊有品種。

驚蟄 春分 清明 梅雨季 件件農事緊接而來

溫帶水梨有別於平地高接梨的最大之處在於,高山上俱備梨果類品系需要低溫休眠的特有環境,不用每年重複嫁接花苞才能開花結果,我們只在需要更改品種或新苗期才做嫁接工作。通常一株梨樹上會分配二至三種不同品種的梨果,一來分散風災帶來的風險,二來能夠提高產能,比如說9月可以收成的新世紀梨若不幸遭遇颱風,樹上還有12月份才會採收的雪梨可以期待。

待這一切農事被早春氣息推湧至不得不停歇時,農人對於春天的來臨,只剩下那一份近於情怯的靜靜等待。

此時,農人抬頭看天的眼神己由期待轉為敬畏,春天已經在轉角處探頭,早春第一波的李花已悄悄含苞待放,還來不及放鬆心情慶祝農事完成,農人每日巡視果園的視線已然跨越園林直逹天際線。跟著節氣等待雷聲在夜半乍響,等待南風帶著溫潤之氣悠揚拂來,等待蟾蜍的小胖腿推開腐葉緩慢的跨出步伐,等一場花前雨帶來滋潤,等伸出的雙手在風裡抓住一絲溫暖,放開手的瞬間又是一場百花齊放,等待春風雨露一同吟唱的一聲喟嘆,等待老農縱橫交錯的皺紋下牽動出的嘴角微揚,高山上的春耕總算告一段落。

而驚蟄過後就是春分,春分之後必須該對接下來的清明及梅雨季早作準備了,件件農事緊接而來,而那又將是另一場看不見煙硝的戰役。

攝影/胡燕倫

我曾在果園春光爛漫處淋滿一身花雨,也曾在異常的春寒早晨用手撫遍整園凍傷的花芽,更曾在乍暖還寒的春夜裡不能成眠,也曾在驚蟄的夜裡震攝於低吼的雷鳴,那震動直達心房,彷彿將我從做為人的大夢中喚醒,激發起本能的想要與萬物一同破土而出。

從農二十餘年後,仍讀不懂這天與地在春天寫下的句子

春耕之於農人,總是多了一份微小的盼望,那花開滿枝的美麗,那禾苗青青的願景,那綠滿枝頭的風光,那風調雨順千古不變的乞求。這幾年對於異常氣候的挫折感日漸強烈,雖然,沒有什麼不會改變,也沒有什麼能撼動天地法則,但心裡那一份深深的濃烈的感受,依然會在春季來臨時在心頭翻湧,細細整理起來,那裡面有期待有不安也有許多惋惜。期待的是春日赴約而來,帶來雨水及溫暖滋養大地,不安的是,不正常的春寒也曾經一夜涷壞整片高山上的果樹花苞新芽,也惋惜於早春種種農事的準備付諸流水。

從農二十多年後,我也如往日見過的老農一般,讀不懂這天與地在春天寫下的句子,我抬頭看看天看看土地,拿起鋤頭慢慢的再走回田裡去,看不懂天書沒關係,也許這一本不是寫給我看的,我們再等等,下次,也許就會看懂了。

攝影/胡燕倫

在每一個看向天際線的早晨,我歌唱同時傾聽,我勞動同時看著遠古的人們同樣勞動,我剪下每一枝樹枝也望見枝椏轉眼成蔭,我耕耘卻同時並不為了自己耕耘,我為了樹,樹上萌發的葉,葉成就出的果,圍繞在果邊的鳥兒而蟲子,為了尋找甜美的蜂,以及蜂賴以築巢的枯樹與石縫,為山林,為盤旋而上的路,為路上停駐片刻的你,為春將至而萬般整裝就緒的你和我,春天你來,請寫下我的名字,只因我曾經深深將你銘刻在心上,夢想過你總是施施然赴約而來,春天你來,請來寫下我的名字,用我懂的語言,請來,寫下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