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陳煥中

有睏無眠

親手除草的日常就是這樣,很接近土地就會很接近不同的生命體。最近覺得彼此的世界夠遠是很幸福的,遠到我聽不懂牠(它)們的語言,不用精密地知覺牠(它)們的感受。

攝影/陳煥中

去年宜蘭秋冬連續下雨好幾星期,天空的色階在黑與灰擺動。我每次走在路上撐傘,不時猜測雨會一路落到過年。後來老天「賞光」,元旦後東北風暫時放過宜蘭,風和日麗的氛圍包裹著工作的農人與農機。舒服的氣溫慢慢推著時間,時間領著曳引機耪著田土,將再生稻與雜草捲進土裡當成肥料準備養育生命。大家好像熟能生巧地進入四季之首,然而在溫柔春風沐浴下,其實是打仗般的日常。

草莖是鋼筋,土是水泥

打仗總是未知比已知多,意外也通常發生於以為熟悉的環境。按照過去經驗,曳引機下去整地前,必須先將匍匐性雜草的數量壓制到一定程度,才不致影響插秧後的工作。假如沒事先整頓,就會被機器切碎並帶著跑,等於是幫雜草解壓縮,弄得田裡到處都是新苗──這只是表面上看到的。

攝影/陳煥中

如果田埂貨真價實是土做的,要是長著李氏禾草,便得注意它們從土裡長出再蔓延開來。曳引機粗打時,我曾以為可以將它們攪進土裡當肥料,沒想到只是讓草跟土更「絞」在一起。草莖是鋼筋,土是水泥,機器的輪子壓過夯實,讓原先單純彎腰拔草添了許多負擔,甚至必須用鋸鐮切斷被盤根更深的土塊,拔起後再放進田水裡甩一甩洗掉土,晾在田埂上曬乾。

重複同樣步驟並彎著腰前進,勞動順暢總是一開始,慢慢地背肌痠痛,手指與腳趾的痛楚滲透了感官,身體提醒腦袋要更打起精神來才行!人走走停停,偶爾抬頭前望、回望,覺得終點彷彿很遠,起點依然很近。行至中段時,掀起覆蓋的草,發現許多藏匿的蛙類與昆蟲。當然,還有正交配的福壽螺。蛙類與昆蟲該跳的跳,會飛的飛,我的注意力便集中在這兩顆螺身上。根據過去農務的慣性,下意識拿起牠們,分開牠們,用刀子勾出牠們的肉,然後丟回田裡。勞動帶來的痛楚被牠們分散,每前進一小段,多了注意福壽螺的步驟,好像某種預先報仇的弔詭。直到田埂上的植物種類變化時才發現這一段路準備要結束了,跨過田埂,觀察另一側的狀況,沒想到那是不一樣的風景。

很接近土地就會很接近不同的生命體

我是右撇子,草在右方較好處理,隔天遂走到最裡面除回來。半路赫然發現一隻被分屍的紅冠水雞,原本黑色凸出、炯炯有神的雙眼不見,只剩凹進去的眼窩,同樣的黑,一個反射生命力,另一個被死亡掏空。

盯了牠幾分鐘其實也不能做什麼,只好趕快繼續彎腰工作。幾下後背部又開始酸了,持續彎腰好像違反人類演化的方向,惱人的痠痛讓我不再注意被草覆蓋的生物,下刀的速度更快,工作的進度也快了。無須反覆挺身彎腰,保持低頭就好,穩定前行的節奏令心情也跟著快起來。但眼睛是不會放過我的,總會看到被切開的生命,例如蚯蚓。瞬間被毀天滅地、來不及逃竄,身體的一部分還留在田裡,一部分卡在我拔起的土塊。兩段肉各自蠕動,好像各自有話說:「你往那邊跑,我往這邊去。」親手除草的日常就是這樣,很接近土地就會很接近不同的生命體。最近覺得彼此的世界夠遠是很幸福的,遠到我聽不懂牠(它)們的語言,不用精密地知覺牠(它)們的感受。

攝影/陳煥中

我又開始注意草下有什麼了,結果只找到幾顆福壽螺。我把牠們握在手心,身體挺直地上岸,在陸上踩爆牠們。聲音不大不小,像有點悶爆的鞭炮聲,就當作慶祝新的一年來到吧。附近田裡的紅冠水雞突然大叫,不懂發生什麼事?只感覺牠的情緒高昂來猜測可能的情境。我的話牠也聽不懂,只知道我有威脅性,一看見我走過去,就像遇見鬼一樣「跑」又「飛」。飛到自己覺得夠遠的地方,唰地一聲降落水田,此時周圍靜了下來。
我不時聽到風聲,感到春風徐徐摸著臉,溫度微寒,中和了晴空萬里的熱情陽光。春季氣溫雖然適中,但時空使萬物身心不上不下,弄得動者欲靜,靜者欲動,休息時有睏無眠,彼此無奈地驚動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