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物將礦物質送進植物的根,植物則回饋它們糖。水稻補充元氣後,再次青春。(攝影/陳煥中)
微生物將礦物質送進植物的根,植物則回饋它們糖。水稻補充元氣後,再次青春。(攝影/陳煥中)

吞吐生物者

為了順利讓割稻機收割,再次斷水,硬土才扛得住大機器。土地的肉水分愈來愈少,顏色愈來愈白。慘白的心情傳到給稻子,烏壓壓的植株逐步枯黃,全力將最後的生命灌入稻穀裡。

石頭,大地的骨子,經過風刀雨劍試煉,細碎骨灰飄四方,落下堆積成了土,是大的肉。後來土學會水的至柔,把水轉成了大地的血,經過漫長歲月,數不清生於此、死於此的物種被分解,才讓充滿萬物的血肉生機蓬勃。

不過太多生命的土地,反而造成農人困擾。習慣於播種前翻動土地,將非作物活埋變成肥料,易於後來的管理。把整塊田地弄得「血肉模糊」,也許適合某些作物生長,例如水稻春耕的翻土,生長出來的植物被攪進田裡,死亡後,某些微生物(例如放射菌)開始分解屍體,增加土壤肥分。此外,已成泥漿的土,也利於秧苗開根成長。

把整塊田地弄得「血肉模糊」,也許適合某些作物生長,例如水稻春耕的翻土。(攝影/陳煥中)
把整塊田地弄得「血肉模糊」,也許適合某些作物生長,例如水稻春耕的翻土。(攝影/陳煥中)

前人花費心血培養出來的沃土竟是阻止前進?

有了營養,植物的根需要與另一些微生物(例如真菌)合作。微生物將礦物質送進植物的根,植物則回饋它們糖。水稻補充元氣後,再次青春。整片生猛感的鮮綠,明示農人每分每秒都要跟天決生死,才能守護眼前終於扎根的作物,要有一種那邊不能少插一叢,這裡不行被吃一叢的氣勢,補好補滿才對得起腳下的黑土。

但其實補好補滿最後只是理想,剛補的秧是福壽螺的菜或水鳥築巢的建材,容易白費力氣,能補多少算多少才是現實,等體力快耗光,看到空缺也懶得提腳前往。另外,若迫於壓力須完成任務而心裡一急,上下半身反應不協調,就會「被土抓住」或在田埂上滑跤。真沒想到,前人花費心血培養出來的沃土竟是阻止前進?

受傷後強迫自己慢慢來,「食緊挵破碗」,老生常談的話等農忙告一段落,體悟才到位。沃土並非阻止前進,是要我慢下來觀察天地人適合的節奏,盡量做好每件事情,也許會慢得有點狼狽,但抵達某個農務終點的成就感身體會知道。

自我感覺良好之餘,得回個神完成春耕事,觀察稻叢分櫱與腳下的土。田土湛水太久,開始缺氧,必須斷水曬田,曬到裂開前,趁土鬆軟又不會太黏時,處理掉找得到的雜草,割完田埂草,春耕就結束了。

微生物將礦物質送進植物的根,植物則回饋它們糖。水稻補充元氣後,再次青春。(攝影/陳煥中)
微生物將礦物質送進植物的根,植物則回饋它們糖。水稻補充元氣後,再次青春。(攝影/陳煥中)

秈稻稻穗較野,用力地往上衝 不想輸給下面的根

近幾年曬田期間太陽很捧場,給了連續兩周以上的烈日,順利曬裂田土,使久違的氧氣進到土裡補充。這適時操作的逆境完全不同於福壽螺帶來的絕境,因為匍匐於表層土的根系必須找到水分向下探索,進入更深的土層中,順勢長得更穩固。

但那不見天日之處非我研究,更不屬於我的世界,我只能靜靜等稻子長大、孕穗。稻子「有身」時需要大量的水,灌進來的水貼著土表四散,填滿土縫。原本被太陽抽離的血再次跟肉一起,用莊周夢蝶那不分彼此的力量,令皮綻肉開的土漸漸癒合,暗起來,醒過來,最後稻子跟著又綠上來。

稻子便開始抽穗。我種植的秈稻稻穗較野,它不想輸給下面的根,用力地往上沖,探索未知空域,點燃沒有聲音的白色火花。火花不會瞬間消失但也短暫,深怕夏季的雷雨或像今年延遲的梅雨落下雨彈,炸熄了農人的收成。有點幸運,空襲發生在開花授粉前,白白的花變成種子,綠綠地包著米漿,灌飽後稻穗便開始下垂(勾頭)。

農人每分每秒都要跟天決生死,才能守護眼前終於扎根的作物(攝影/陳煥中)
農人每分每秒都要跟天決生死,才能守護眼前終於扎根的作物(攝影/陳煥中)

養成供養眾生的土壤,如此慢慢地一年復一年

為了順利讓割稻機收割,再次斷水,硬土才扛得住大機器。土地的肉水分愈來愈少,顏色愈來愈白。慘白的心情傳到給稻子,烏壓壓的植株逐步枯黃,全力將最後的生命灌入稻穀裡。明明知道它們正在向這世界告別,我在一旁卻看得很興奮。真的很興奮,辛苦的回報終於要來了,在收割那天到了最高潮!覺得空氣中植物所發出的求救訊號是狂熱的慶祝。

收割後,雙腳踩踏在堅硬的土塊上,來來回回感受一個階段結束的儀式。心思跟著草香在空中飄留了一陣子,不小心絆到剩一小截的稻稈,一個踉蹌,以不知道怎樣的姿勢跪了下去。少許細碎的草渣噴上皮膚促成發癢,大地乾涸的肉粉飛進眼睛裡,便瞇著眼坐在田埂上等著視線回復,盤算颱風來前擇日撒下田菁。這些綠肥長大後,曳引機又將埋活它們,與硬白的肉和透名的血攪在一起,再養成供養眾生的土壤,如此慢慢地一年復一年。

不過最怕踉蹌的高鐵快來了,只好幫難走、難聞,又「烏趖趖」的模糊血肉動手術,然後不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