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帶回的是一本存摺,裡頭存放著無數與自身生命歷程相異甚遠的經驗。當我提款,它能給我想像的燃料,無論我是否正因疫情而棲居受限,都因為可以想像得到,而真正得到——就像在這個侷限的夏日疫情視野中,冰島行旅的涼氣救了我好幾回一樣。
在下一趟旅行遙遙無期之時,藏在身體感知縫隙中的旅行紀錄,在全球疫情戒備的此刻餵養我,以夢境與幻想帶我重返旅地——在「旅行」成為遐想的現在,我卻有點理解旅行的意義了。
處暑剛過,馬上中秋,室內溫度顯示 32 度,空氣像口味不好的果凍,沒滋沒味地凝滯。冷氣遙控器的啟動鍵則是一顆發燙的良知試金石,在食指靠近時,防衛地向我的腦袋瓜投擲堅硬如石的警告:1. 全球暖化 2. 溫室效應 3.電量不足 4. 北極熊的臉,以及牠的肋骨。
悶熱已使人昏沈,這些難題跳著炙熱的舞蹈,撥弄思緒七上八下地躁動。我收回靠近遙控器的手指,一切才恢復安靜,只是腦袋仍像稍稍融化的奶油,醬成一坨。肌膚總覆著薄薄的鹽分,濕黏,堵塞氣孔,汗水已經成為夏日限定的季節器官。
午後,昏昏沈沈,真的給熱暈了,隨意在地上鋪起瑜珈墊就此躺下,要睡著之際,我似乎被一陣涼風吹醒,醒在夢中。
寒冷是會錐心刺骨,是會凍結慾望
「準備好了?」夥伴問我。我吞了吞口水,臉已經微微僵硬。「準備好了。」大夥雙手插口袋,肩膀聳至耳垂,剛剛說出口的「準備好了。」四個字加上表示肯定的句號,三秒內就被冰島獨有的狂風吹地破碎,散在路邊,信心也隨之消失無蹤。
天空是亮藍色的,雲大朵小朵散落在天空漫遊,海面也張著老神在在的面孔,在它的日常中起伏。它們當然無視同行的夥伴裡已經有人被風吹倒在地,哀鳴不已。
溫度乘著冷風變成一道道鋒利的刀片,劃破保暖外套、羊毛圍巾和毛帽,蠻橫地往肉身竄。掛在脖子上沈甸甸的相機,徹底成為項鍊般的裝飾品,十隻手指頭每一隻都在尖叫著刺痛的狀態下,按下快門的意念蕩然無存。
剛剛抵達冰島,我們正在市中心遊覽,下午大約一兩點陽光正燦,可是我除了想要躲進每一間經過的店裡,重新獲得手指知覺外,腦袋已經停機罷工。「嘿,妳還好嗎?」夥伴中一名俄羅斯來的男子神情好奇地問我。我說實在太冷,在我的家鄉,冬天十度以下就很了不起了。他拉長了臉,淘氣地說:「恭喜妳認識真正的寒冷!」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寒冷。寒冷是會錐心刺骨,是會凍結慾望,寒冷是會無情的。
「嘿,嘿!我們可以進去這間店看看嗎?」我實在忍不住提議。走在滑死人不償命的人行道上,我幾度抓著路燈或他人車輛的後照鏡緩緩前進,氣力漸失。那是一間販賣攝影作品的小店,頗有名氣,觀光客鮮少不知道這處。旅遊淡季的一月,知名小店空蕩無人,見眾人無異議我快速的拉開門,閃躲而入。
室內的溫度像愛人的懷抱,我由衷感動,覺得這間掛滿攝影作品與相機的店就是此刻的天堂。大夥徜徉在一片寧靜溫馨,好似我們一起在嬰兒室,安靜無聲噙著淚水感受狂喜。
我留意到一名店員,從我們進來的任何一刻,她都沒有動過,沉醉在手中的書本中,只有翻頁時,我看見她白皙的手指輕快地透露那本書有多好看。突然,角落播放音樂的黑膠唱片機停了下來,音樂放完,女店員終於不情不願地暫離書本,她迅速地拉起另一張唱片,俐落地換上,黑膠再次轉動,音樂流出——是 David Bowie 的〈Changes〉。瞇上眼,享受他的嗓音⋯⋯直到現實生活中,我的肚子發出鳴響。
額頭上一滴濃稠的汗水畫過,我醒過來,失魂落魄的打開冰箱冷凍庫,熱到沒胃口想賞自己一支冰棒安慰心靈,卻發現冷凍庫像溫室效應結局的縮影,塞下密度過高的人口,超過負荷,融化成一片,包含我的冰棒。
滑倒,也不過是日常
從五月的三級警戒開始,冷凍庫就一直處於飽和狀態,冷凍的技術發明讓人類生活有了過去時代無法想像的便利,冷凍食品也改變了飲食習慣和生活型態。在少去傳統市場為佳,和大賣場進行人流管制的疫情當下,冰箱的冷凍庫成為救贖。
這幾個月冷凍庫常備了處理好的魚跟雞肉,饅頭或包子是早餐與懶惰的午餐選擇,好吃的加工食品如蝦捲、紅糟肉、水餃,只需加熱就可以入口的食物,是料理笨手的首選。跟風購置的料理包和家鄉寄來的粽子,如神像坐臥在冰箱深處,深知自己難有機會被取出來食用,擺出一副長命百歲的模樣。
掀開冰箱渴望一陣涼氣,咬一口冰降溫是無法去剉冰店的降級享受。但冰箱卻以退冰的駭人畫面警告主人的貪得無厭。「是的,我錯了,是我太勉強了。」我抹了抹脖子上的汗,老實地拿抹布擦拭碎冰,重新疊踏冷凍食物們的位置,如何才能將地基放穩,也順便清點物資,練習告訴自己:「一切充足。」
再次打開冷凍庫想要試探山崩情況,但即便我再小心翼翼,它們仍再一次崩盤滑落,一顆貢丸甚至滑出包裝,在家中地板搞笑地滑行。荒謬的滑倒姿態——我想起上回在冰上行走的慘況。那是我在冰島不堪回首的回憶。
每天我都會跌倒。走在市區,還可以踩雪,略過結成冰塊的地面是絕對必要的選擇,否則從路邊滑落車道是輕而易舉的事。但當我踏上著名的 Golden Circle 金圈景點:辛格維利爾國家公園(Þingvellir National Park)、史托克間歇泉(Strokkur Geyser)、黃金瀑布(Gullfoss),對於沒有購置冰爪的人來說,根本就是滑冰地獄。
辛格維利爾國家公園最著名的就是凱瑞斯火山湖(Kerið),坐有六千多年歷史的火山湖口,在冰寒的一月也凍成冰面,如果從天空往下俯瞰,大約像是冰雪的眼匡,眨著雪亮色的眼球。我們跟隨大多數遊客繞它行走一圈。但才走了幾步,我就後悔了。
冰島所有的地方都鮮少有公家單位的警示標語,如標示危險的招牌、防止掉落的柵欄,一切都保留自然,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安全負責。但還是會出現像我這種不明白危險的遊客,毫無止滑能力地繞著有高低起伏的火山湖口走。上坡時,我免強能著地,但遇到下坡,我只能一次次連滾帶爬,湖口有多美,我不太記得,只感覺它仍是一顆淡然的眼珠,盯著我的愚昧。
終於走完時,我的褲子也濕透了,因為一直坐在地上滑冰。回程時,我餓壞了,只想要請韓國室友煮一鍋泡菜湯,或是央求德國室友煎幾片熱騰騰的鬆餅⋯⋯。
吃食,永遠是交流的利器
居家期間各式各樣的曬料理塞滿社群網站,對外求聯繫,對內求安定,居家料理曾幾何時能躍上都會上班族的生活一隅。我與室友也展開一系列「餅」的挑戰賽。
外國疫情前輩教戰叮嚀中有提到,剛開始封城時,最難買到物資之一就是「麵粉」。使用麵粉製作麵包,或許是部分歐美人士的生活日常,但當我們一週一次前往超市購物時,發現麵粉架上真的時常是空無一物。又是跟風的鼓譟,我們也買下一袋麵粉,幾個週末早晨,煎起暗黑鬆餅——何以暗黑,因為家裡根本沒有量器,我們謹以心流為度量衡。
流水狀、糕狀、薄餅狀,奶油香、豆漿香、焦香口味,我們抱持實驗精神,既來之則安之,每一次入口還是會滿足地喊:「好吃!」重點從來也不是究竟好不好吃,而是在貧乏毫無變化的疫情日常下,試圖掀起一小點波瀾,嚐新嚐鮮,笑笑料理與自己,療癒與舒壓只要不吃壞肚子、不浪費食材,料理像遊戲。
在冰島的日子裡,我也做過餅,韓國室友教我做他們的國民小吃:糖餅。
那日午後窗外落起雪,肯定很冷,總是很冷。我的腿、腳上都是瘀青,除了因為一直跌倒,也可能是不合腳的靴咬磨撞擊所致。房子裡剩下我與韓國室友,發懶著不願出門。她突然起意,說要做下午茶點。我興奮跳起,搶當助手。
室友俐落的秤量麵粉、黑糖、肉桂粉,她小小的手掌揉起麵團非常有力,我們倚在廚房窗邊等待麵團靜置發酵。她問我平常會不會在家做糕點,我尷尬的笑說完全不會,但我又看著麵團想了一下:「小時候會跟阿嬤一起做,只是是更傳統的糕點⋯⋯」我困難地用英文介紹紅龜粿、發糕、草仔粿的原料與吃的時機,她似懂非懂,聽得津津有味。「妳必須學起來。」她的眼神發亮。「下次去台灣,妳就得做給我吃。」我大概有說好。
或許是小時候替粿包料的經驗被喚醒,在替糖餅包入黑糖與肉桂粉時我倒也順手。韓國室友嘆我根本留一手。糖餅最後要放進油鍋裡,幾乎以炸的方式,將外表煎至金黃,內裡的糖漿完全融化。
香脆的外層,糖漿滾燙的流進嘴裡,窗外還有落雪灑在行人的肩頭。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想的都是阿嬤的粿,糯米與草葉的香氣⋯⋯。
回到台北的日常,疫情下怎麼就沒想要做一塊粿呢?我得在韓國室友能來台灣前學好才行。
旅行是想像的存摺
旅行帶回的是一本存摺,裡頭存放著無數與自身生命歷程相異甚遠的經驗。當我提款,它能給我想像的燃料,無論我是否正因疫情而棲居受限,都因為可以想像得到,而真正得到——就像在這個侷限的夏日疫情視野中,冰島行旅的涼氣救了我好幾回一樣。
旅行也很像一種飢餓——那種餓,是原本不覺得餓,但當一道正中你胃腸的菜上桌,你突然發現,你已經餓了一世紀這麼久。原來我還渴望新世界,原來我永遠都擁有新選擇。
而旅行的範圍從來不限定在國外異處,我的下一趟疫情中的夢想旅地,可能是那一口熟悉又陌生的阿嬤的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