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歷史、文化、環境共生的大地藝術(3) 里山倡議的藝術實現─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下)

編按:三年一度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此刻正在日本新潟進行,本文作者(台灣歷史資源經理學會秘書長)特別為未能親自參與盛會的讀者們,詳細寫下「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及「瀨戶內國際藝術祭」兩個藝術祭產生的脈絡與展演內容,以及這樣的藝術行動對當地以及日本社會帶來的影響。閱讀系列其他文章,請見文末附錄。

里山倡議的藝術實現

大地藝術祭的一大重點旨在回復日本的「里山」(Satoyama),里山所指的是介於城市與山區之間的農村或鄉間地帶,反映了都市社會對於舊有生活的渴望,以及對於原風景即將消逝的危機感,在日本,里山的保存並不僅是保留原有的大自然風景,更積極保存人們生活在其中,與大自然對話的生產與創造活動。

里山的思想啟發了世界上許多地方對於環境的關注,2010年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總部巴黎召開里山倡議的全球研討會(註1),里山倡議的核心概念是「社會生態生產地景(Socio-Ecological Production Landscapes)」,指出人類與自然在長期共同交互作用之下,所形成的人類與土地利用的互動景觀,並且維持了生物多樣性。

北川富朗先生在接受Universes-in-Universe國際藝術網站訪談時特別提到大地藝術祭所實現的里山概念:「里山是生活中的風景,人類與大地調和的農業耕種造就了此空間,融匯了漫長的時間,與當今標準而同質的全球化系統截然不同,里山是地域的根基,我們可以透過大地藝術祭來深入體驗與觀察。」

以越後妻有地區為傲的農夫佐藤一善,在家鄉務農多年,過了中年後他開始拾起相機,熱切地用影像為自己深愛的故鄉松之山留下紀錄,成為他的第二事業,在他的攝影作品中便捕捉到越後妻有地區的里山風景,真實關照大地的影像流露出對家鄉的深厚情感,感動了許多來訪者,也讓人看到了越後妻有地區居民守護家鄉的力量,除了在越後松之山「森之學校」(註2)舉辦展覽,佐藤一善攝影展更巡迴日本東京、大阪、名古屋……等地,讓許多外地人也看到他持續創作的攝影作品,進而認識他的家鄉,並且造訪越後妻有。

Exif_JPEG_PICTURE
廢校改成的「亞細亞寫真映像館」(攝影/楊偉林)

藝術與居民,在大地上的溝通與互動

而俄國藝術家夫婦 Ilya與Emilia Kabakov在2000年第一屆大地藝術祭時創作的梯田計畫(The Rice Field),則是在農舞台(註3)對岸的梯田上架設從播種到豐收各時段的剪影,參訪者在農舞台觀景平台上觀賞,眼前的半透明屏幕上寫下與四季農耕有關的風景詩句,稻田、剪影與詩句形成了一種立體的繪本,向雪國梯田努力耕作的農民致敬,創造了欣賞藝術作品同時感受到大地與農耕風情的五感體驗。

地主福島先生本來因骨折已規劃休耕,並不接受藝術家的想法,藝術家團隊從理解當地農業文化開始,多次與福島先生溝通他們的構想,藝術家夫婦與北川富朗更主動研讀日本農業文獻,並向福島先生請益學習土地知識;福島先生看到團隊如此用心,最後同意藝術家使用梯田,在福島先生休耕後更持續將自己的梯田交由藝術祭作為展品呈現場域。梯田計畫成為Kabakov夫婦近年來為人傳頌的作品,藝術家夫婦也喜愛在世界各地分享向土地學習的作品創作故事,這項藝術品更已成為大地藝術祭的招牌作品。

Exif_JPEG_PICTURE
在休耕的梯田上創作(攝影/楊偉林)

藝術家田中信太郎創作傲立於山間的紅色大蜻蜓裝置藝術「○△□之塔與紅蜻蜓」,則是與居民過往的認知截然不同,當初被居民視為異類,反對的地方議員質疑說紅蜻蜓是不會垂直飛翔的,但是藝術品的話題性卻成功在鄉間發酵,時間證明了許多地方居民特別喜愛這個十四公尺高,直立於塔上的蜻蜓造型作品,成為在越後妻有地區日復一日的鄉野生活中促進情感交流的新鮮話題。

紅蜻蜓是日本農村鄉間常見的昆蟲,家喻戶曉的童謠「紅蜻蜓」優美而簡單的詞曲道盡了對於家鄉的思念,不同於以往形象的紅蜻蜓如同地標一般在鄉間崛起,每當農家農忙之餘抬頭看見紅蜻蜓,不時哼起歌曲,呼應著童謠的思鄉情緒:「晚霞逐漸淡去的天邊,紅蜻蜓啊!停在竹竿的上頭……」,如今,「○△□之塔與紅蜻蜓」成為永久豎立在越後妻有的經典藝術作品。

Exif_JPEG_PICTURE
與居民溝通後的紅蜻蜓,成為地方的新象徵(攝影/楊偉林)

家屋與學校再生計畫

根據日本總務省統計局2012年四月公佈的2011年人口推計資料,日本社會65歲以上老年人口已占23.3%,創下歷史新高,與全球人口超過4000萬以上國家相比,老年人口比例更是居於首位,日益嚴重的高齡化社會增加了國家財務負擔。尤其在農村地區,青年人口移往城市尋求工作機會,農村高齡化現象普遍,造成勞動人力不足,連帶產生許多無人使用的家屋長期廢置,任憑風吹日曬造成建築破舊不堪,在越後妻有地區更因為冬季豪雪威脅,時常可見沉重積雪壓垮空屋屋頂,許多在當地農田中的空屋,讓來訪者心生畏懼不敢靠近。

北川富朗洞察越後妻有地區人口的結構性問題,希望「銀髮族笑容」的喜悅與尊嚴能夠在高齡化的越後妻有渲染開來,以「交流人口増加」、「地域情報發信」與「地域活性化」為目標的大地藝術祭於是陸續將超過五十組荒廢或未使用的民家及學校建築,透過建築團隊或教育組織與在地共同協力活化再利用,讓居民與土地成為藝術祭的主角,部分參展的藝術品得以永久放在鄉間及民家中,成為當地生活的一部分,藉由家屋與學校再生計畫的過程,讓地方實際發生的問題得以被凸顯,獲得關心與公眾討論,繼而尋求更多的資源與投入來協助地域振興。

大地藝術祭從2006年開始「Unoccupied Houses Project」,透過家屋探訪、建物調查、引介建築師、空間機能定調、設計規劃、擬定契約、施工檢查等步驟,逐步將越後妻有許多閒置家屋加以改造,過去被視為是「負面資源」的空屋被視為是地方「正面資產」來看待。經過工作團隊的努力,許多藝術家以及研究民家建築的筑波大學安藤邦廣教授參與投入這項計畫;我們可以看到藝術家如何在此創作藝術品,民家建築研究學者如何將民家的建築構件回收,把原本無人居住的家屋共同創作成為地方新的資源。

「夢想之家(Dream House)」就是一則無人居住的家屋重新再恢復使用的動人故事,移居東京的村上婆婆在越後妻有的老家是一棟極具特色但年久失修的古厝,每逢冬季屋頂積雪厚重,維護費用也十分昂貴,在人力與財力不濟的情況下,大地藝術祭工作團隊邀請塞爾維亞藝術家Marina Abramović(註4)把古厝改裝成「夢想之家」民宿來經營,設計了讓人練習做夢的房間與床鋪,鼓勵遊客到此作夢,將這些夢境故事集結出版;藝術家並為村上婆婆留下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讓思念家鄉的她在回到老屋時仍有私人安全的空間,透過新潟與東京之間便利的交通,婆婆可以時常回到老家與親友見面,婆婆保留了老屋的記憶分享給遊客們,也擁有更安全舒適的居住空間。

夢之家2Exif_JPEG_PICTURE
夢之家(攝影/楊偉林)

除了無人居住的家屋,越後妻有地域由於人口外流,致使當地許多學校因為學童人數不足而關閉,十日町市在經過市村町合併後更加速廢校的產生。大地藝術祭所啟動的學校再生計畫便以「學校就是美術館」的概念發想,2009年更將學校再生做為藝術祭重點經營方向。第一屆參展的日本藝術家北山善夫創作「逝去學校的記憶」就獲得相當好評,之後在2005年廢校的真田小學,畫家田島征三創作了「繪本與果實的美術館」,以日本海收集而來的漂流木當素材,以廢校之前最後三位入學的小學生為靈感發想出校園繪本故事:「小學最後的三個學生與森林精靈在學校裡的第三類接觸」。

另外還有國際大師Christian Boltanski與Jean Kalman在舊東川小學創作的「最後的教室」,如今真田小學與舊東川小學都成為常設的展區,2009年各自吸引了超過三萬人來觀賞,也將學校再生議題透過藝術作品擴散開來。

農業,是珍貴的「不動產」而非「房地產」

北川富朗先生談到家屋再生計畫:「我們十分關切農業再生的議題,找來了許多專業者一同想辦法。我們應該將農業視為『不動產』理念來經營,並不是房地產炒地皮或是違法使用,從資產經營的理念來看,農村土地地價便宜是在活用方面極為有利之處,我們在活化空屋前更換了破舊的榻榻米,即可馬上煥然一新,提升生活品質。現在荒廢閒置的農田也很多,如何以不動產經營的理念來活化地方,將荒廢的農地復耕以再現農業景觀與資源,將是十分重要的課題。」(註5)

所謂「不動產經營」的理念,雖是一般城市人的思維,但是用在過去被視為負面資產的空屋與廢校之上,則必需思考作為大眾共同資產所應具有的開放性與公共性,如何讓更多人都能夠參與其中。尤其家屋與學校的活化需要政府與民間的合作,政府不可能解決所有空屋問題,民間團體則通常不具有處理空屋與廢校問題的權限,當雙方都停滯不前,居民與遊客自然會對無人使用的空間產生負面觀感。藝術的引入便是賦予負面空間新的風貌,在老屋新生的同時,連帶讓周邊地區的價值提升,房屋與居住者的歷史記憶也得以傳承,讓世世代代能夠在古意的空間中感受前人的智慧。

廢校教室如今可以睡16人
原本的廢校教室,如今可以睡16個人(攝影/楊偉林)

在台灣,許多山區部落偏遠農村的中小學也面臨了同樣的人口結構問題,因應少子化潮流,城鄉人口結構變遷,各縣市針對偏遠地區學生人數遞減之學校、校區、分校進行整併或廢校等措施。依據教育部調查 100 年各直轄市、縣(市)政府函報資料統計,各直轄市、縣(市)政府因裁併校而廢校者計有 178 校,截至 101 年 2月 29 日止,經輔導再利用者計有 123 校,目前尚待使用及列管規劃者計有 55 校。校舍活化用途分類為:文教區(占 13.82%)、觀光休閒(占 6.50%)、社福機構(占 3.25%)、機關團體使用或學校自行維護(占 54.47%)、土地歸還或拆除(占 21.95%)。

北川富朗提醒台灣:「現在不重視的話,往後幾年就會不斷地出現更多問題,空屋與廢校問題常在一段時間裡忽然增加,在日本就是這樣的情況。」(6)從大地藝術祭的學校再生計畫,我們可以學習到政府部門若能透過與民間團體合作,並且持續發揮其教育意義與精神,其實可以讓校舍資源及空間能有效再度被公眾使用,並且拓展多元用途。

大地藝術祭引發地方居民從觀望而走向參與,也為了延續大地藝術祭三年展的能量,並且搭配地方節慶與四時節令,與當地食材、空間、文化巧妙搭配,陸續舉辦了「大地藝術祭之里:夏」(Echigo-Tsumari Festival of the Earth in Summer),「大地藝術祭之里:冬」(Echigo-Tsumari Festival of the Earth in Winter),2008年開始津南町每年舉辦越後妻有手工藝展(Echigo-Tsumari Craft Fair),誠如北川富朗的發想,越後妻有地區已經成為一個全面性的藝術發信地,長遠而深入的思考地域的未來發展,而非三年一次稍縱即逝的絢爛煙火。

大地藝術祭歷年來獲得許多地域文化與觀光獎項的肯定,大地藝術祭實行委員會也因為引入藝術活化地域與推廣里山魅力的貢獻,在2006年獲得第二回JTB交流文化賞優秀賞。(系列待續)

系列閱讀:

歷史、文化、環境共生的大地藝術(1)北川富朗,重塑地域價值的藝術行動

歷史、文化、環境共生的大地藝術(2) 讓荒田廢校綻放新力─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上)


(註1)由日本環境省(MOE-J)和聯合國大學高等研究所(UNU-IAS)共同主辦,並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和生物多樣性公約秘書處(SCBD)共同協辦。

(註2)大地藝術祭永久主場館之一,由手塚貴晴與手塚由比在越後松之山打造著重里山保全的自然科學博物館,主張「每個人都是科學家」。

(註3) 大地藝術季永久主場館之一,由荷蘭建築團隊MVRDV在松代建造的「雪國農耕文化中心‧農舞台」,是一座連接農耕文化和當代藝術的綜合文化設施,設有展覽場、食堂、賣店及綜合指南處等。

(註4)1946年出生於前南斯拉夫,身體力行以肢體動作為媒介的藝術形式被譽為行為藝術之母,1997年威尼斯雙年展金獅獎得主。

(註5) 引自2012年2月本研究訪談北川富朗內容。

(註6)引自2012年2月本研究訪談北川富朗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