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半個臺灣人的尋鄉之旅《山與林的深處》開啟閱讀島嶼新視野

「孕育了我親愛家人們的島嶼──臺灣,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帶著這樣的疑問,作家、環境歷史學家李潔珂 (Jessica J. Lee) 來到臺灣。

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移民加拿大的臺灣人,李潔珂不僅走進臺灣的城市,走進家族的記憶,也爬上能高越嶺古道、「黑色奇萊」、水社大山、「水漾森林」,以身體感受臺灣山林的壯闊。她從祖父的書信反芻自己的身世,也閱讀郁永河的《裨海紀遊》和劉克襄、吳明益的當代自然文學,將一頁頁臺灣編織成為這本得獎作品(榮獲 2020 年加拿大溫斯頓非文學類寫作獎)。透過她的詩意之作,生長在臺灣的我們,得以用嶄新眼光認識這座島嶼的美麗。

(以下內容摘自《山與林的深處:一位臺裔環境歷史學家的尋鄉之旅,在臺灣的植物、島嶼風光和歷史間探尋家族與自身的來處與記憶》一書,由臉譜出版授權轉載。文中小標由《上下游》另行編輯,與原書無涉,更多精彩內容請詳見該書。)

高山植物奮力生存

來到臺階盡頭,一片草地映入眼簾。儘管做了大量體力活動,我還是被一種滲入骨髓的寒冷凍得顫抖不止,忍不住懊惱自己把這趟登山之旅看得太過理想,滿腦子都是壯麗風景和親近山林。可是事實不然。我覺得自己離山好遠,幾乎看不見任何景物,看得到的東西也都溼答答的。

我們來到一座高原,上頭有許多小型植物,在冷冽的環境中扎根茁壯。常綠灌木叢雜亂蔓生,少了夏季花朵、短莖燈心草、帶刺的草甸植物和高海拔地區常見、葉片帶皺摺的佛甲草,景色顯得單調乏味。這裡看起來就像蘇格蘭沼地直接從世界彼端運過來一樣。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大多數植物我都認不出來,只知道隨著時間推移,這些植群會離我們愈來愈遠,難以企及。氣候變遷和山林開發會迫使低海拔物種遷徙到中高海拔地區,山區愈來愈暖,高山植物除了向上生長之外無處可去。

台灣三千多公尺高山上的岩縫中,玉山佛甲草耀眼盛開(攝影/大貓,圖片來源/數位島嶼)

雨天登奇萊 痛苦並快樂著……

靠近頂峰的地區,植群逐漸減少,只有歷經悠長年歲的岩石矗立眼前。寒風灌進我的外套裡,布料緊貼在我身上。我奮力向前,伸出手將身體撐上一公尺高的岩塊,把登山杖插進泥地裡。每走一步,都能看見雨水匯流進登山杖留下的孔洞。我的腦子幾乎一片空白,決定開始數算步伐。一、戳,二、戳,三、戳,繼續往上走。汗水沿著我的胸口和背部滴落,與雨水混合在一起。一種孤立的感覺湧上心頭。

寒風吹過帽兜的呼嘯聲,耳內溫熱血液流過的脈動,嘴裡有鹽巴和粉筆的味道。我覺得自己就像泥沙流到下游一樣,在一舉一動中溶解。

奇萊南峰有一片遼闊的草地,草木被風吹得頻頻彎腰。眼前這片景象讓我瞬間從登山的疲憊和恍惚中清醒。最高點周圍環繞著岩堆,巨石上焊接著一條鐵鍊,上頭掛著一塊破損的黃色鋁牌,寫著「三三五八公尺」。

我們在黑暗中用頭燈照耀彼此,輪流拿著海拔標示牌擺姿勢拍照。牌子摸起來好冰,但筋疲力盡的我一點也不在乎。我想看見天光,感受高度和岩石,最後得到的卻是一場暴雨。我想要一片風景,一種讓山脈如地圖般在我腳下開展的感覺,只可惜群山拒絕現身。但我並不失望。我對著鏡頭燦笑,冷空氣鑽進我的肺,腦內啡隨著嚴寒的衝擊在我體內奔流。運動後那種快樂倏地湧現。

關於竹 在山裡與紙頁上相見

我沿著上坡路段前進,最後終於抵達坡頂,忍不住眼眶泛淚。在步道半途的山腰上有片高原,覆蓋著寧靜翠綠的林間空地。空地沉默不語,生長其上的高大植群隨風搖曳,不太適合鳥類棲息。那些不是樹,而是一株株保持適當間隔、莖稈粗壯的禾草植物。

我穿過縫隙,就像昆蟲越過草地那樣。那些青翠的莖柄比我高了三倍,擺盪的葉片閃爍著點點橄欖綠光。空地遼闊而寂靜,竹子以極快的速度繁衍,根狀莖橫向蔓生,扎進地底,難以忽視的高度令人暈眩,濃密的竹林不斷朝四面八方擴展。步道一旁堆著被砍下的斷竹,我不禁納悶,怎麼有人能爬這麼陡的斜坡來拿這些竹子。

幾個月前,我的華語老師用紙筆寫下「竹」這個字。她一邊在六道細細的筆畫旁標上數字,讓我知道筆順,一邊複誦筆畫名稱:一撇,一橫,一豎,然後再一撇,一橫,一豎,鉤。我在筆記本上反覆描摹,畫下竹字的細長莖桿,寫了又寫,在紙頁上種出了一片竹林。

此時此刻,我噘起嘴唸「竹」這個字,下巴隨音調升高而抬起,可是發出來的音不對。我又試了一次,不斷調整發音,直到音調正確、直到走得氣喘吁吁,挫折感逐漸消散。

連綿的竹林是入山後常見的山林景觀。(攝影/Dennis;圖片來源/flickr)

人筋疲力竭 山無動於衷

森林並沒有伸出援手。我筋疲力盡,左膝酸痛,跌跌撞撞地走過平坦的路段,內心的恐懼愈來愈深。右側的樹葉隨風搖曳,莖稈間傳來了一陣陣低沉不斷的窸窣聲。我環顧四周尋找聲音的來源,一顆心怦怦狂跳。這時,林蔭高處再度傳來奇怪的聲響,一隻體型跟兒童差不多的褐色公獼猴在竹林間盪來盪去,緊盯著我不放。那張看起來像人一樣橫眉怒目的圓胖小臉發出低吼,逐漸逼近。

獼猴的領域性很強,這種叫聲無疑是威嚇與攻擊的前兆。我僵在原地動也不動,不曉得該怎麼辦,只能盡量擴肩挺胸,讓自己看起來很高大,同時慢慢後退,像遇到熊一樣。與此同時,獼猴也停止動作,目光緊緊鎖定,仔細觀察我細微的一舉一動。我退了幾步來到安全範圍,立刻轉身拔腿就跑,頭也不回。

我的膝蓋陣陣抽痛,眼眶滿是淚水。我究竟想找到什麼?心裡的感受澎湃翻騰,卻難以言喻。我無法用習得的語言涵括這片森林,聲稱自己了解它。我想認識這個地方,尋得一點熟悉感,可是沒那麼簡單,也沒那麼容易。我一跛一跛回到城鎮上,看著湖面上的雲層散去,天空從暗灰轉為清藍。水社大山依舊籠罩在雲霧下,對於我穿過它沉重的山脊無動於衷。

走進臺灣山林,感受島嶼的脈動與平靜。(攝影/澎湖小雲雀;圖片來源/flickr)

遇見黑面琵鷺 心滿意足

突然間,我瞄到兩條車道外有個小身影,灰綠色淺塘閃過一絲白光。我緊急剎車,身後揚起一團塵土,等其他車停下來立刻加速飛奔。魚塭邊有條雜草叢生的水溝,我把腳踏車停好,往水濱走去。我動也不動地站著,凝望大約三十五公尺外的鳥兒。牠低頭啄著淤泥走過淺水處,像搖頭娃娃一樣左右擺動。我心裡浮現肯定的答案。

牠舉起彎曲的黑腿笨拙地越過泥灘,孑然一身站在那裡,跟我想像中的鳥群畫面不一樣。牠晃著鳥喙戳戳地面,旋即抬起頭,整張臉就這樣呈現在我眼前。黑色的鳥嘴尖端成圓形,看起來就像一支湯匙,那寬扁的曲線就算隔這麼遠也不會弄錯。是一隻黑面琵鷺。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牠,就像這隻孤獨的海鳥,不受來去的車流影響。牠沿著魚塭走了一小段路,大快朵頤一番,接著又走回去,移動距離不超過九公尺。有隻白鷺在魚塭另一角觀察四周,等待時機低頭啄食。池水幾乎都排光了,這是漁民和自然保育組織間的協議,希望能在冬季虱目魚收成後為琵鷺創造出一個更好的棲地。

我舉起相機按下快門,皺眉看著觀景窗裡的模糊白點,內心的快樂和雙腿的疲憊一樣濃烈。租來的笨重腳踏車立著停車架,隨著卡車經過發出震顫聲。親見琵鷺,讓我心滿意足。

扁平如湯匙狀的大嘴是冬候鳥黑面琵鷺的特徵。(攝影/黃文博;圖片來源:數位島嶼)

「木」字如同山中巨木  蘊藏無限可能

眼前的樹木峨然參天,高到幾乎看不見枝幹,綠葉從樹冠旁橫生的枝椏垂落,彷彿蓬鬆的髮絲披散在頸上。斜斜的綠蔭與挺拔的樹幹形成強烈對比,很像中文裡組合成森林的「木」字。木為漢字的部首之一,意指樹木,字形結構往兩旁和上方伸展,又寬又高。這個字就像木材一樣,建構出許多相關字詞,例如樹、林(意為樹叢、樹林)、森林等,樹木的形狀愈多,表示林地的規模愈大。此字如同這些山中巨木,蘊藏無限可能。以它們的大小來看,雙木就能成林。

瑞典植物學家卡爾.林奈 (Carl Linné) 被稱為現代分類學之父,從字面上來看,他的中文譯名「林奈」意為「與森林有關的人」或「忍受森林的人」,英文則是將他的姓名分類,寫成CarlLinnaeus,前者似乎將植物學本身的含義夾藏在他的譯名裡,感覺還不賴。我想到我的姓氏也有木(李),外婆的名字更是木字林立。森林可以構築出我們的身分和真實樣貌,這個想法讓我的心頓時平靜不少。就像天梯一樣,樹木是連結世界的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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