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打開知覺,細細體會台灣的田園之美

首圖 / 郭志榮

農村是什麼?是城市之外的鄉野,但終究要轉變為城市的一種預備地?所以被稱為「非都市土地」。

或者,它是一種歷史的存在,如今告別了過去,卻茫茫然不知未來伊于何方?

又或者,它原本就是相對於城市的另種存在,有其自身的價值,需要有不同於城市的眼光來加以對待?

歷史的農村容易理解,但今日的農村混雜了工業化的衝擊,反而不易掌握。愈來愈多人在城市出生成長,農村對於他自是陌生的,無從了解起;少數人雖成長於農村,但待久了,太過於熟悉反而說不出農村的特點。所以「農村是什麼?」成為一個愈來愈難回答的問題。

藉由文學家敏銳的感知能力或許可以找回一些線索:

田園給了農家藍天綠地,居家在裡面,工作場也在裡面,時時可以舒展心胸,怡養眼目。明亮的陽光,柔和的夜色,做活休息,百般的宜適。鳥隻歌唱,蝴蝶飛舞,路邊庭外,永遠有著花色花香,精神豈不抖擻?樹木向上,靜穆而舒暢,草卉遍地,無所不生,生機豈不鼓舞?新鮮的空氣,甘洌的冷泉,養分完全滋味雋永的土產,血脈筋骨,豈不調達?加上農人寡欲守愚,純樸的心性,誰能不羡他是義皇上人? (陳冠學,1994:19)

這是取自田園作家 陳冠學 先生所作〈田園今昔〉一文的片段。

陳先生素被視為「現代陶淵明」,隱居於屏東鄉下耕讀寫作數十年,可惜今年七月過世了。透由他的多篇文字,我們可以領受在台灣南部鄉下生活的今昔樣貌,也可以進一步確信:把眼耳等官覺打開,真能深細地體悟台灣土地的種種。他那深入台灣鄉野的眼睛,幫我們發現既陌生又熟悉的田園之美。

就以上一段文字為例,必然有人認為陳老師的文字充滿鄉愁,所指向的是一個在工業化之後一去不復返的「前現代地景」與「農業時代的生活況味」,因此視之為疏於現實的文字。


未經農地重劃的土地依稀可看出景觀的多樣性

事實上,仔細看看,其中的元素都是現今農村依然可得的:居家與工作結合、陽光夜色、烏鳴蝶舞花朵、樹木草卉。差別在於人們不再敏感於它們的存在,以至於不能藉以舒展心胸怡養眼目;也不再寡欲守愚,反而羡慕都市的繁華利養。失去了自在的心,不止體會不到手邊的美的存在,甚至顛倒地作出傷害自己的事來,譬如噴灑農藥破壞了新鮮的空氣,雖有冷泉清流但往往被棄置而淪為污水溝。如此,有眼看不到者有之,矇眼搞破壞的不少,這農村的環境怎能不令人擔心失望?

〈田園今昔〉一文寫於1983年,但早在1970年代陳老師離開都市返回鄉下居住時即有所感,常為舊時田園的消逝感傷不已,他說:

「1952年秋,為了求一點兒智識,暌違了老田園。誰料這一暌違竟就是二十年,待1972年春回來,老田園早已過去了。到處看,到處嗅,到處聽,為失去的老田園,一直想嚎啕大哭。」好一個「 到處看,到處嗅,到處聽」,可見出陳老師對田園的關懷之深、疼惜之切。他懷想起更早的田園風貌:

昔日的田園最令人懷念的,就是荒地有餘不盡地穿插在耕地之間。荒地任由雜草叢生,灌木薄聚,鳥鼠蛇兔、蛾蝶蜂蠆以為家園以為食衍之方,牧童以為散羊放牛之地遊戲追逐之所,村夫村婦以為樵蘇之場採藥之圃,望則可以遊目,聽則可以逸耳,取則有用,置則有容,綽綽然有無盡的寬闊閒舒感,正是老子說的「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多麼令人懷念的昔日田園啊! (陳冠學,1994:12)

由時間上推測,陳老師所懷想的昔時風光應該是1960年代之前,他年輕時在屏東鄉下所見所感的景象。以他所描寫的「荒地」為例,在1960年代之前,工業化與都市化的腳步尚未襲捲全台,由於人獸耕力有限,所以仍有不少「荒地」與耕地並存。

但從1962年到1971年的10年間,政府推動「第一期10年農地重劃」,在各縣市透過重劃的手段讓農田朝向規整化以利於農耕機械進出,這一則為緊接而來的農業機械化舖路,同時也是台灣農村向傳統地景揮別的開端。1972年陳老師返鄉,那時屏東的田園自然已經改觀,殊不知另一波更大的變化也已開始。

1972年,政府開始推動所謂的「加速農村建設九大措施」,其中除了包括放寬農貸條件、改革農產運銷制度等軟體作為外,倡設農業生產專業區、鼓勵農村地區設立工廠、加強農村公共投資等等「建設」手段影響更大。


左圖:田園給了農家藍天綠地,居家在裡面,工作場也在裡面。右圖:農地重劃為農業機械化舖路,也是告別傳統地景的開端

直到今天,台灣的農業政策都仍不脫當時奠定下來的思維與作法——只從經濟面看農業,只送硬體建設給農村。因此,卅多年下來,相較於成長愈來愈快的工業與高科技產業,農業始終脫不去「產值低」「落伍」的社會形象;而零星的硬體建設,究竟對提高產值發揮多少效果仍有爭議,但亳無疑問的,卻無可挽回地以田園之美為犧牲了。

面對大幅改觀的農村,我們沒有失望的權利,反而更要積極打開我們的感官知覺,細細體會僅存的田園之美;同時我們更要行動,盡一切力來阻止任何破壞田園之美的建設,在土地上重新站起來。

基於永續環境的考量,我們歡迎荒地,但不是無奈的棄耕廢耕所帶出來的荒地,而是被賦予照料環境的任務,基於科學與在地智慧而有意識地經營的荒地。當然,除了荒地,農村還有更多空間面的議題,這篇文字只是開端,往後我將仔細地逐一開展…

參考:
陳冠學,1994,訪草第一卷,台北: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