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健芳/柬埔寨餐桌─希望之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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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德娜,你為什麼沒照約定帶錢來?」余慈薰問。

「台灣希望之芽協會」是慈薰在柬埔寨創辦的國際救援NGO,除了例行的醫療義診和兒童資助以外,也著眼發展自給自足的在地農業,長期輔導村民脫貧。

每四個月一期,參與香菇脫貧計畫的家庭齊聚一堂,集體作業,花費兩個禮拜的工夫,組成一條小型的泰勒生產線,用木屑和菌種製作太空包,然後再把太空包運回家中菇寮照顧,長出香菇後,就自行摘下販賣,換取現金。

村民參與第一期香菇脫貧計畫,完全免費,接下來第二期還要參與,就要付出部分的成本。

因此打從一開始慈薰就不斷耳提面命:「第一期的收成一定要存下部分的收入,才能負擔第二期的費用,好學會控制收支。」

希望之芽深入當地需求,計畫以社會企業的模式在當地培育一個新產業,只有願意學習製作香菇太空包,細心照料香菇的家庭能成為合作夥伴,改善經濟條件。

一年多前的香菇包製作日,慈薰滿肚子不高興,冷著臉盤問參與香菇脫貧計畫的學員羅德娜:「你上次參加了,帶回家的香菇包長得好嗎?」

「長得很好。」

「你摘下的香菇有拿去賣錢嗎?」

「有。」

「每天賺多少?」

「大約幾塊美金。」

「那每天存一點錢起來,為什麼做不到?」

「因為親戚結婚要幫忙出些錢…….還有喪禮要包白包..….還有………」

「主呀,請讓我保有耐心……」慈薰默默祈禱,忍住不大聲吼她:「理由我不想聽…..理由永遠太多了,你有理由,別人也有理由,只是你自己選擇要不要搬出理由罷了….」

「……..……」羅德娜紅了眼眶。

「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存了點錢,把錢帶來。你呢?兩手空空,打算怎麼辦?」

「………….……」羅德娜手足無措。

十個學員中,有九個帶了錢來,就只有羅德娜一個人沒帶錢。慈薰很清楚其他學員眼睜睜等著看她怎麼處理羅德娜。

大家孜孜不倦製作香菇包,把木屑加水塞入塑膠袋中,再放到大汽油桶裡,隔水加熱,高溫殺菌五六個小時,每個人撿柴看火,都出了一身汗,也伸長耳朵聽慈薰打算如何發落。

除非讓村民學習如何使用金錢,不然永遠無法脫貧,香菇脫貧計畫不但是就業輔導,更是財務訓練。

慈薰大感無奈,心中來回盤算:「好說歹說,羅德娜還是當作馬耳東風,那就讓她承擔後果,剔除參加資格。不然,先例一開,對乖乖聽話的九個人一點都不公平。難道遵守遊戲規則的人全是傻子嗎?」

若只來柬埔寨短短幾天,慈薰當然可以活在自己是慈心天使的假象裡,連說話音量都捨不得提高,滿面帶笑,足不點地,彷彿後背有一對雪白的羽毛翅膀要好好愛惜。

但是長期在地服務,不踩著滿地泥濘就無法深入真實的日常生活,只顧著自我感覺良好一定成不了事,不扮黑臉,就沒有紀律,大家一起和稀泥。

「免費的不值錢,希望之芽協會的經費來自捐款,人力物力都是有限的,學員不需付出代價,就不會珍惜參加的機會……..」慈薰回想著徙木立信的成語故事,鐵了心,對羅德娜搖搖頭:「提醒過很多次了,第一次免費,接下來沒帶錢來,就不能帶香菇包回家。」

她還提高了音量:「不然我一定找上門討債,有豬抓豬,有雞抓雞。」

「………….」羅德娜很驚訝眼淚沒辦法讓慈薰心軟,她就那麼公事公辦?

慈薰的堅持是有原因的,在地發展一個成功的商業模式已經不簡單了,教會村民更是難上加難,村民永遠有各種理由。

人的行為思想被身處的時空所塑造,乍聽之下再怪異荒謬的理由,稍微掘深一點都會觸及根本的文化差異,就算希望之芽請來瑪格麗特米德或克利福德紀爾茲這些世界級的人類學大師當顧問,也很難決定外國人到底應該介入到什麼地步。

一牽涉到文化差異,就無關是非對錯,沒有黑與白,只有無邊無際的灰色地帶,你的美酒可能是我的毒藥。

慈薰待久了也會疑惑,憑什麼她自覺那麼聰明,有資格告訴當地人該怎麼做呢?但是,若不能堅持己見,今天退一步,明天退兩步,到底要退到哪裡去?那條界線總要有人來劃吧?

願神賜與她耐心,耐心,無比的耐心,這裡的步調就是那麼緩慢,台灣人就算急到心臟病發,當地人只會覺得莫名其妙而已。

慈薰話雖然說得狠,心裡卻有點慌,香菇的現金收入對赤貧的家庭來說,是挨餓與不挨餓的差別。那羅德娜的小孫女吃什麼?

話說白一點,讓不讓羅德娜參加,在她不過是在文件上打個勾勾罷了。說不定在羅德娜眼裡,慈薰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官僚。

不是斤斤計較那幾十塊美金,而是她若不表明立場,其他人有樣學樣,以後更難推動其他計畫。

於是她藏起左右為難的徬徨,戴上說一不二的撲克臉。

但慈薰其實也只是嗓門大了些,刀子嘴豆腐心,她沒十足把握自己到最後會不會變卦,一時心軟再讓羅德娜破例參加。

不過慈薰的兩難並沒有持續多久。

九個人眼看慈薰轉身不理會羅德娜的哭哭啼啼,私下集合討論,默默開了會,派出代表,怯怯地問慈薰:「那些香菇包是要給我們的,對不對?」

慈薰說:「對。」

「所以我們可以全部帶回家,對不對?」

「對。」

「只要香菇長得出來,就隨我們販賣,對不對?」

「對。」

「只要香菇長得好,放在哪裡都可以,對不對?」

「對。」

「人有困難時,應該互相幫助,對不對?」

「對。」

「既然香菇包是我們的,那我們可以分一些香菇包給羅德娜,對不對?」

「咦……………」慈薰吃一驚,萬萬沒料到她們會來這一招。

「我們每個人分二十包給羅德娜,那她也有香菇包啦。」

慈薰被她們的提案嚇了一跳,有繳錢的學員竟然不抗議羅德娜沒帶錢來,反而主動提議要把香菇包分給她。

慈薰一時說不出話來:「……………………..」

「拜託,大家分一分,香菇包是夠的呀。」其他學員央求。

慈薰頓時佩服起她們來。

這些家徒四壁的女人,竟然那麼大方!

天下沒有什麼比窮人的慷慨更動人。

慈薰仔細想了想:「這沒有違反規定,而且羅德娜有香菇賣錢,才能存錢回來參加下一期…………」

於是她收起心中的感動,清了清喉嚨:「這是你們的香菇包,你們願意的話,可以分給她,我不管。不過羅德娜如果沒存到錢,以後還是不能參加。」

慈薰放假回台灣,找我閒嗑牙:「給了羅德娜,自己就少了。她們明明知道香菇包等同於現金收入呀。說到底,真是一群純樸善良的人。」

鄉村婦女間的互助合作倒比較不讓我驚訝,我反而對希望之芽的工作感佩萬分。富人和窮人的時間感不一樣,窮人沒辦法奢言未來,只能隨便湊合著手邊資源,努力延續眼前這一刻。

存錢意謂著讓學員的視線從現在轉移到未來,不但不能寅支卯糧,還要留下隔夜糧。如果當地人沒有改變的自覺,任憑外人像訓練馬戲團動物一樣揮舞鞭子,也是白費心血。

「關鍵在於,讓學員們閉眼想像,親口許諾自己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

相信自己的能力,好好種香菇,未來就能請和尚來家誦經祝福,負擔婚宴的髮妝禮服,頂下一個雜貨涼水攤,買了機車就不用再踩腳踏車了,說不定,還能擁有一對耳環或手環。

從長期來看,希望之芽不信「因為你好可憐所以我要幫你」這一套,而是讓學員主動負起照顧自己的責任,使希望成真。

這實在讓我好奇不已,終於飛到柬埔寨一探究竟。

羅德娜一大早起床,一邊赤腳爬下高腳屋的梯子,一邊暗自慶幸連著下了兩三天的雨,新冒出的菇多了不少。

她穿了拖鞋,走入屋後一間用竹子和棕櫚葉搭成的小草屋。

陰暗的菇寮內,竹竿上掛著一串串橫躺的香菇太空包,像一面搖晃的牆,開口上綻放著一朵朵乳白的平菇,羅德娜拿了桶子,快手快腳全摘了下來。

剛摘了大半桶,外燴總舖師的人早已等在門口,今天中午村子裡的喜宴有道菜就是炒香菇。

「香菇全被你們包下了,其他客人都抱怨買不到。」羅德娜一邊秤重,一邊算錢。

「這幾天日子好,喜宴多,主人如果不買比較少見的食材,來吃喜酒的賓客捨不得包大紅包。」

兩人哈哈大笑,嚇醒了一旁曬太陽的貓。

香菇賣掉後,羅德娜隨手清除了太空包口殘留下的香菇蒂頭,接下來新的菇才好生長,再提了桶水來沖溼菇寮的泥土地,好維持濕度。幸好她的菇寮蓋在一棵大芒果樹下,避開了直射的陽光,香菇長得比誰都好。

最後她瞇著眼睛確認了溫度計,削了尖鉛筆,將剛剛做成的生意照著斤兩、營業額小心翼翼全紀錄在報表上,當然溫度也要寫清楚,她好不容易才學會看溫度計。

「哇哇…….」羅德娜的小孫女醒了,正在啼哭,她立刻從菇農變回家庭主婦,回到屋裡照料孫女。

不一會兒,羅德娜將孫女背在肩上,在豬圈忙著餵豬。豬圈很通風,沒有一點味道,幾隻粉紅色的小豬呶著鼻子叫,豬蹄踩在水盆裡消暑,捲捲的豬尾巴搖得很歡快。

她身形矮小黝黑,遠看像一個皺皮的大孩子背著小孩子。羅德娜那個年代的柬埔寨人,個子都不高。

怎麼可能長得高?沒餓死就是佛祖保佑。

柬埔寨在冷戰期間處於美蘇兩大陣營的夾縫中,被視為越戰戰場的延伸,自六零年代到九零年代,歷經軍事政變、內戰、紅高棉屠殺等等社會動盪,羅德娜當時年紀小,她根本不懂複雜的政治大風吹,但她記得大人帶著小孩悄悄去森林裡找昆蟲、野菜、野菇吃。

找到了就直接吞下肚,生吃,一方面是沒力氣生火,另一方面是如果炊煙引來上頭盤問,就是死路一條。

「野菇很好吃,但要懂得分辨哪些有毒,哪些沒毒。」大人聲聲告誡。

羅德娜還來不及學會怎麼分辨毒菇,一家人就被拆散了,大人被送到營裡勞動,不曾再回來過。紅高棉通常用鋤頭處決犯人,因為子彈太貴。

小小的羅德娜獨自採了野菇,想吃又不敢吃,猶豫再三,最後決定吃土。

那是個老一輩不想重提、年輕一代不能想像的瘋狂年代。

現在年輕人再辛苦就是到國外當家庭幫佣或是建築工人,把小孩丟給老人帶,卻不見得把薪水寄回來。

以前只能指望在泰國工作的兒子偶而記得寄錢回家,羅德娜不用再痴痴等匯票了,她的香菇生意帶來的現金流,起碼不會讓她和孫女挨餓。

比起下田,照顧香菇是很輕巧的活兒,不用除草下肥,也不需擔心病蟲害,連銷售通路都不用傷腦筋,每天早晚摘兩次,放在籃子裡提到路上去,走沒幾步,自然有鄰居買單,甚至客人常自己找上門。

羅德娜一開始對希望之芽的香菇脫貧計畫也是半信半疑,一直到在磚窯場挑磚傷了背,全無進帳,才無可奈何加入,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援外計畫往往缺乏長遠規劃,大多是短期的一頭熱,缺乏文化敏感度的援外工作人員無意間流露出的施恩態度,也往往讓當地人消受不起。

再者,就是對當地需求的無知。援外工作人員的經驗技能不見得管用,人嬌肉貴,食衣住行樣樣要人照顧,製造的麻煩遠比幫助多得多。而且帶來的援助不一定是當地人需要的。

「沒水沒電的地方,要電腦博士來教電腦做什麼?」

「什麼?你要來教小朋友英文?開玩笑,這時節我孩子要下田插秧,不然哪有稻子可以收割?沒空陪你。」

所以當地人對援外計畫,往往抱持著狐疑的觀望態度,保守又退縮。希望之芽的當地員工也說:「就連我這個當地人一開始也很難說服他們」

好不容易軍事營區願意出借場地,希望之芽的員工帶領願意參與的村民製作香菇太空包,慈薰這才明白聚集一堂的婦女都是瘋狂年代的倖存者,見證了二十世紀後半最血腥的暴力。

集體創傷症候群的症狀就是消極。

當你手無寸鐵遇到瘋子時,最好的自衛方法就是離得遠遠的。漠然是隔離瘋狂、保護自己的最好方法。

親身體驗過這種瘋狂的人,不再相信權威、不再相信官方、不再相信社會體制,不再相信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既然一夕之間可能失去所有財產,連生命都像豔陽下落在旱地的水滴一樣立刻蒸發,到底有什麼好努力的?

如果曾經活在一個沒有學校、沒有機車、沒有道路、孩子死於飢餓、貨幣淪為廢紙的混亂世界,那何必錙銖必較,攢錢買機車好送孩子上學?

努力的前提,是因為未來有希望。沒人有把握能平安看到明天的太陽,夜裡缺糧餓慌了去森林採野菇都可能踩到地雷。那麼,何必想那麼多?

她們認為希望是一盞燈,在黑暗中點燈,只會讓自己成為槍靶子,於是在長期戰亂中她們學會漠然認命,適應了黑暗,不渴求不計畫不準備,不抱任何希望。

一旦沾染這種心態,就像患了小兒麻痺一樣永遠站不起來。

因此讓村民改變消極態度,是比什麼都困難的事情。工作人員挨家挨戶拜訪村中最弱勢的家庭:「香菇可以自己吃,也可以賣。來學吧。」

「阿姨,今天不來嗎?什麼,沒空?田裡的工作可以等一下呀。」

「不會成功?哎呀……..不試試怎知道呢?沒經驗?就是沒經驗才要學呀。」

給魚比教人釣魚要簡單得多,這年頭還用不著給鮮魚,幾箱滯銷的魚罐頭就能換來廉價的感謝,讓贊助人的自我感覺好到破表,而忘了無條件送錢送衣送鞋送糧食,只會加速摧毀當地產業,百業蕭條,當地人失去生計和動機,更加無所事事,成了依賴成性的伸手牌。

教人釣魚其實吃力不討好,從釣竿魚餌、甩竿技巧、水域生態、販賣通路都要費心,嘮嘮叨叨,教一次教兩次教三次,村民不見得了解外國傻子背後的苦心。

「貧窮不是沒有錢,真正的貧窮是失去創意和行動力。」過多的國際援助只會讓柬埔寨變成一個巨型的乞丐缽,一千五百萬張嗷嗷待哺的嘴,而不是三千萬隻做事的手。

2015_06_23 LD17 in her mushroom hut tell me about her muhroom produce

要怎麼對連溫度計都沒看過的人,解釋溫度和濕度對香菇生長的影響呢?

小孩光著屁股在泥地上爬,廚房就是一個露天土灶,幾隻雞踩在待洗的鍋碗裡啄來啄去。你說殺菌是什麼意思?

時間看不見摸不著,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來說,準不準時有什麼大不了?

學員害羞寡言,面對一門新知識往往缺乏自信,無法察覺出了什麼問題,就算心有疑惑,也不知從何開口問起。

看著香菇包就像沒生命的水泥袋一樣,什麼都長不出,慈薰前後思量,終於想出結論:「與其培養香菇,不如先培養菇農」。

希望之芽一開始就打算先做一門不賺錢的爛生意,秉持社工專業,不惜時間力氣下田野追著每個案例跑,一對一到府輔導,打破沙鍋問到底,在第一線蹲點,直接觀察並且解決問題,不只在乎數據,更在乎人。

菇寮要搭在樹下,太熱要撒水降溫,要去哪裡取得乾淨的水,香菇包的開口角度要傾斜,懸掛的包數不能太多,修復被颱風刮掉的屋頂時乾脆留些空隙好通風,經過不間斷的家庭訪問,溝通再溝通,累積了無數影響香菇生長的關鍵細節。

最先收穫的不是香菇,而是學員的信任。學員信任了,才會乖乖聽話照做,態度對了,就什麼都對了。經過夠多的失敗和失望,天可憐見,上帝保佑,香菇終於一朵一朵冒出來了。

香菇就在屋後,能隨時兼顧家庭,做家事照顧小孩,徹底融入生活脈絡,增加當地的飲食選擇,鄰居街坊也很高興常常有新鮮的香菇可以買。

家庭即農場,自產自消,產地直送,包產到戶。屋後菇寮內兩百包的太空包一個月可以帶來幾十塊美金的外快。

初步證明商業模式可行後,希望之芽已經買下一塊地,打算建造一個作業場,擴大規模。若將來香菇數量穩定成長,除了當地村民的消費外,也可以直接賣給暹粒的飯店和旅館。世界七大奇景之一的吳哥窟每年帶來千百萬的遊客,完全不愁沒銷路。

菇農親手收下顧客的錢和稱讚,有時還得陪沒買到的顧客一同惋惜:「唉,你早點來就好了,剛剛都賣光了。」於是更加認真照料香菇,試著存錢以便下期買回更多太空包,抬頭挺胸,也會主動詢問各種問題了。

看著她們齊聚一堂製作太空包,一面聊在國外的兒子又忘了寄錢回家,兄弟小生意越做越虧,借了微型貸款還不出來,或是孫子在外騎車撞了人,只好幫忙賠償,丈夫生病受傷,拖垮家計。

這裡的男人不太會幫女人解決問題,這裡的男人常常是女人的問題。男人往往有各式各樣的理由去死,留下女人負擔家計,為了讓家人活著而活著。

年華老去的羅德娜不再數落愛喝酒的丈夫,他一喝酒就不見人影,她只遺憾當新娘時沒得穿色彩鮮艷的絲織刺繡嫁衣,只能穿全黑的粗布衣褲,當然也沒有任何首飾,像一隻禿毛的烏鴉。紅高棉禁絕了所有傳統,也禁絕了女人一生一次的美麗。

香菇經濟價值高,是轉手快速的現金作物。每天都有點零星進帳,維持穩定的現金流,點滴攢下來的錢可買一隻四十美金的小豬,持續用賣香菇的錢來買飼料養豬,三個月後小豬長成大豬,零存整付,賣掉可得到將近兩百美元的進帳。

只要絕對不拿土地去借高利貸,嚴格控制收支平衡,重複循環幾次,穩定增加香菇太空包和豬隻的數量,成功脫貧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村民喜歡炒香菇,或是煮清甜的香菇魚湯。香菇算是比較稀有的食材,常常出現在婚宴上。每逢黃道吉日,羅德娜總要留香菇給總舖師。

暗無天日的菇寮內一朵一朵冒出來的不只是香菇,而是將命運掌握在手中的篤定感,和對更好生活的希望。

誰知道,原來黑暗中還是可以長出希望來呢!食物總是有這種力量。只有食物有這種力量。香菇帶來安全感,不用伸手求人,能夠自給自足,不但能買米下鍋,親友結婚去吃喜酒,也不怕包不出紅包。

一個村子就是一個大家庭,每個人都是親戚,羅德娜中午當然也會去吃喜酒。她圍著一塊沙龍在戶外水井旁洗澡,芭蕉樹很巧妙地擋住旁人的視線。

我問:「你們也要包紅包嗎?台灣也有類似的習俗。」

「要的。」

「包多少?」我好奇。

「不一定,一個人大約五塊或十塊美金,看交情…………嗯……..還要看菜色。」

柬埔寨人出席婚宴都穿著隆重,彷彿要去選美,羅德娜剛洗了頭,頭髮還溼溼的,忙著打扮。

婚宴是在田邊的一個橘色棚子裡舉行,後方有總舖師切切剁剁,攪拌巨大的湯鍋。

圍著圓桌入座後,我有點驚訝柬埔寨人吃喜酒時,使用筷子的技術那麼高超,有冷盤,有烤雞沾魚醬,有牛肉薄片,其中一道香菇炒肉絲,三兩下就盤底朝天,吃下肚的香菇應該有些就是羅德娜親手種的。

羅德娜換上體面的鮮艷衣裙,盤起髮髻,戴了一副鍍金耳環。大家驚豔不已,都說從來沒看過她穿得那麼漂亮。

羅德娜不是援外組織文件上又一個面目模糊的救濟對象,彷彿除了貧窮,配不上別的形容詞。

她是母親,祖母,生產食物的農人,做生意的商人,成長中的自營業者,正在學習的實業家,她愛美,有時喜歡打扮打扮,在婚宴上灌飽啤酒,忘了害羞就會下場跳舞,朗聲大笑,席間吃到自己種的香菇,驕傲得滿臉紅光。

「哇…..你比新娘還漂亮耶………這對耳環是新買的嗎?」我問。

「對。剛賣了一頭成豬,手頭鬆了點,我終於給自己買了一對耳環。」

「算是送給自己的禮物囉?」

「是的。我從來不曾擁有任何首飾。我好久以前就希望有一對耳環。」

「你還有其他的希望嗎?」

「當然,還有很多很多希望。」

(全文完)

想了解更多,請上希望之芽 網站 

本文摘自 在異國餐桌上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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