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妞幫忙剪橘子,非常認真。(攝影/徐彩雲)
光妞幫忙剪橘子,非常認真。(攝影/徐彩雲)

用熱騰騰的回音擁抱彼此

一顆顆花朵狀,晶晶亮亮的桶柑餅,放愈久越醇厚,從皮到果肉有不同的轉化,氣味從浮到沉,就像生命之流匯聚著各種滋味。

這陣子頻繁奔波獅頭山的前山後山,為了趕路,無法享受錯落有致的山景起伏;傍晚天暗得早,踩著隱隱約約的日光前行,每轉一道彎,四周就更深沈些,每過一個山凹,黑夜夾擊著越來越稀微的光線,可能太累,突然失去了方向感,好似飄浮半空無所適從,被陰晦如墨團團圍住,能讓我定定神的是望見百段崎伯公廟的神明燈,紅光滿溢,路燈明亮有神,加上四排燈籠,再往下就是124縣道,知道離家越來越近,便覺心安不少。

若從南部北返,則要翻過仙山,但神仙早已下班,苗栗市的夜景盛裝著遼闊的星空,雖說黑能包容一切,卻無暇眷戀,只想從幽謐的汪洋泅游上岸,支撐前進的唯一念頭就是倚在紅透的柴火旁,暖水洗身,褪去疲憊,擁著木頭的香氣入睡。

能安體定神的還有喝一鍋暖呼呼的湯。

前一年的桶柑餅配上剛收成的番薯最對味

天氣愈冷,蔬菜就愈甘甜,我喜歡聽熱騰騰的蒸氣撞擊鍋蓋的聲音;孩子的爸喜歡燃起火箭爐,不只取暖,捧著茶湯享受片刻寧靜;小孩則愛烤點東西吃,不用什麼複雜的調味,鹽巴一灑,有人顧著火侯,有人翻面,有人開吃,各有作為,劈啪作響的火光敲打著山的回音。

頭份老屋的大灶,重新發揮功能。(攝影/徐彩雲)
頭份老屋的大灶,重新發揮功能。(攝影/徐彩雲)

如此肆無忌憚,是因為跟鄰居相隔一段,彼此相安無事。頭份老家至今保留一個老灶,當初看到真是驚喜,婆婆曾說過年前,她在大鍋熬「肥湯」,將整隻雞、鴨、三層肉用水煮熟,湯汁再和筍乾、長年菜一起炆,正好將油膩吸收得一乾二凈。現在這個區域房價高漲,人口密集,廚房早已換成天然瓦斯的管線,我們想要恢復柴燒,近在咫尺的親戚受不了煙燻味,只好作罷。

機會總發生在不經意之間。

娘家的桶柑長得黑黑小小的,不好看但是扎實,當果肉在嘴裡迸裂開來,一陣酸味蕩漾,瓣瓣回甘。我們做成醋、果醬、橘皮糖和桶柑餅,孩子們採收的時候常常忍不住邊剝邊吃,精油一噴,辣到眼睛也不以為意。

峨眉水流東的橘子,黑黑小小的,洗好曬日光浴。(攝影/徐彩雲)
峨眉水流東的橘子,黑黑小小的,洗好曬日光浴。(攝影/徐彩雲)

從殺青到完成約6小時,我會放點老薑片增加溫潤的香氣,用小鍋熬煮太費時間,於是請大灶再度出馬(雖然只能燒瓦斯),守著爐火不敢離開,看著越疊越高越綿密的泡泡,滾動著橘皮和糖的香氣,最需要意志力的是兩隻手輪流,不停翻動。若問我會不會累到打瞌睡?絕對不能也不會,清新裡略帶辛辣,驅寒提神,越熬越清醒,有如一團燒暖的陽光籠罩著,我用力吸嗅這一季豐厚的贈與,心也跟著沸騰起來,若焦掉,則是難以下嚥的一鍋苦味,說什麼也要「熬」過去。

製作心得如下:

1.桶柑刷洗乾淨,用滾水燙5分鐘,殺青3次,若有時間等待,燙好後放入冷水中泡涼一晚,增加皮的Q度。

2.沿四周劃開4~5刀,按壓成扁平(圓餅)狀,擠出果汁,同時將種子去除,比較麻煩的是捏久了,手指會起皺發脹,微微刺痛,可戴手套或休息一下子再繼續。

3.桶柑和糖的比例大約2:1;開中火,將糖漸次放入鍋內,等果汁的水分蒸發一半以上,放入薑片,也可加少許鹽巴和橙酒,有不同層次的風味。

4.顏色轉深轉小火收汁,熄火放涼裝罐。

一顆顆花朵狀,晶晶亮亮的桶柑餅,放愈久越醇厚,從皮到果肉有不同的轉化,氣味從浮到沉,就像生命之流匯聚著各種滋味。

做成桶柑餅,像一朵一朵的花,晶晶亮亮。(攝影/徐彩雲)
做成桶柑餅,像一朵一朵的花,晶晶亮亮。(攝影/徐彩雲)

前一年的桶柑餅配上剛收成的番薯最對味

前一年的桶柑餅配上剛收成的番薯最對味,有句客家諺語:「時到時當,無米就煮番薯湯。」意思是船到橋頭自然直,聽過有些長輩小時候吃太多,一直放屁,喔~不是,長大拒吃!時代使然,並非番薯的原罪。

中秋節前夕,母親的腳因為砍竹子壓傷,無法到菜園工作,儘管心裡擔憂,也不得不休息調養,不時跟我吩囑她規劃好的行事曆,「拔小花蔓澤蘭」、「除池塘的水草」、「記得去改(採收)番薯」。每當她問起:「草是不是長很高了?」我總是隨便應付,根本沒有踏進菜園一步。直到整理去年(2020)12月到新竹尖石鄉秀巒村的採訪資料,看見有關地瓜窖的筆記:「當另一個族人的產量不好,封藏的地瓜就借貸給他們,只是原住民的借貸關係和漢人不同,沒有一對一的對價方式,沒有利息,看對方的能力償還,沒有歸還也不會在意,彼此幫助、分享。」每字每句,打翻了一桌的心虛,母親說番薯葉一旦變黃,就是採收時節,現在正當時。

圖4)桶柑餅跟番薯最對味,除了老薑片,也加了嫩薑增添不同的層次,溫暖入喉。

踩在真實的土地上,細微的連結開始啟動

望著晴空朗朗,應該是活力旺盛才是,我因晚睡早起,身體沈重不已,腦袋運轉遲鈍。通往菜園的小徑,陽光大片灑落,薄薄的竹殼落了滿地,枝椏被風吹斷不少,樹上吊著半黃不熟的橘子,蔥、薑和韭菜萎靡不振,恐怕患了相思,想著日日照顧它們的母親吧。反正只有我一人,懶得拿鋤頭,憑感覺翻開葉片,逆光讓塵土格外明顯,順藤摸瓜,找到大約的生長位置,用手把土慢慢耙開,指甲被烏褐塞得飽滿,找到根系,把番薯拉出來。

番薯也小小的,母親說,沒有過來整理,營養都被葉子吸光了。(攝影/徐彩雲)
番薯也小小的,母親說,沒有過來整理,營養都被葉子吸光了。(攝影/徐彩雲)

離開電腦的雲端世界,踩在真實的土地上,細微的連結開始啟動,想起蘇東坡在《定風波》寫下「此心安處是吾鄉」,反映了人生旅程的意境。當日子被一個個匆忙追趕,慌張堆疊,有時早起奮鬥,有時難以入睡,常常食不知味……。

站在杳無人煙的林子裡,任由思緒奔馳,不比賽、不趕時間,等著在意與不在意的心情慢慢歸位,無聲勝有聲的韻味,慢慢吐露梯田與陂塘,茶語與花香的地形地貌。我在氣溫極低的冬至前出生,選了最溫暖的中午一點整降落地球,「女」跟「午」客語發音相同,感謝母親帶給我第一道光,無法分割的生命共同體,就像山脈連綿,震動著熱騰騰的回音,在令人安適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