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藥草之旅

我才看透,是我的身體經過印度兩週熱性食物的滋養,與阿育吠陀療癒法的溫潤,身體有了肉眼看不見的力量,終於足以面對我在台灣長期蓄積的潮濕寒冷體質,冰火不相容大打出手,無論什麼藥帖,中藥草藥西藥都只是過客,直到全身系統被生理期調整一回,才一掃兩週以來的莫名其妙。

九歲是一個特別的年紀,過去沒有顯現過的自我意識會在這階段甦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是獨立的,因而與他人、與周遭世界格格不入,教育家史岱納博士以凱薩誓與羅馬共和國決裂,跨越盧比孔河決鬥,來形容這一階段是生命裡回不了頭、必然得經歷的轉變。

植物與我的相遇,或許就是來教導我大方地奉獻

在我九歲時,的確發生過一些事,我感到自己是獨特的,其中一件,就是想像我是一位收集藥草的人。我在校園掃除時間打掃滿地落葉,對一個小小的孩子來說,松樹高聳入天,校園遼闊寬廣,那一天我開始聯想自己是大園子裡的小園丁,負責收集這個區域的草藥。這樣的想像充滿樂趣,整個掃除時間變得格外有幹勁。後來,我曾負責打掃校長室前的院落,我總對滿園植物說話,甚至颱風天裡也記掛著風雨中的植物。

我天生就容易寄情於物,高中初嘗戀愛,與女友抄寫《詩經》諸多篇章互贈,采采卷耳、蒹葭蒼蒼…詩裡盡是藉著植物抒寫情懷。隨著這段戀情談到二十幾歲,我都以浪漫的心態心儀植物,精確來說這多數是書裡的植物、眼睛裡的植物。直到即將步入三十歲,接觸農耕,信手捻來才是真正接地氣的植物,也是這時我才開啟了在生活中應用植物的智慧—吃下肚、穿上身、入於心。

植物為動物和人類所用,對我來說它們是地球上全然奉獻的一個族群。

我相信植物具有生命,也有記憶和情感,如彼得渥雷本在《樹的祕密生活》寫下樹木相依相生的情誼。儘管那不是以動物或人類的大腦、心臟等器官來運作,但都值得我去信任一顆種子能夠記載所屬的風土,選擇在條件具足的環境中落地生根。植物在其食用部位成熟時,以高昂的姿態,精神抖擻地等待被動物和人類取用。試想,除了植物,哪有任何一種生命會輕易地以這樣的姿態奉獻出來?

植物與我的相遇,或許就是來教導我大方地奉獻。只要手中握著帶有療效的植物,很自然地就會懷抱善良的心意,想要把這樣的療效帶給別人分勞解憂。

繪圖:周憶璇

廚房裡的一切不僅為填飽肚腹,也為療癒身心

艾草是第一個讓我感到充滿治癒力量的植物,也是由它開始讓我在動物夥伴們身上看見童年採藥師圖像的實現。舉凡貓狗遇到任何皮肉傷,還是慢性疾病如濕疹,突如其來的身體不適,我都是採集艾草為主的草藥來緩解牠們的症狀。我用於自身,除了皮膚上使用,料理中品嘗,走在蒙古或是尼泊爾等偏遠山區也都遇過艾草,直接嗅聞新鮮艾草總能帶來心情安定。我聽聞長年在尼泊爾工作的朋友說當地並不擅長使用艾草,想來是風土民情不同,在南亞地區有其他為他們所熱愛的民俗藥草,我親身體會過。

北印度的瑞詩凱詩以瑜伽聖地頗負盛名,在全球新冠疫情爆發前,氣溫低迷的一月,我和未婚妻來此小鎮位於山邊的阿育吠陀學校,阿育吠陀ayurveda意指生命的知識,在印度古老智慧中,結合了瑜伽與藥草的天然養生智慧。我們安排了一週的課程,上午我學習阿育吠陀料理,她則是穴道按摩;下午我們善待自己,安排一周的阿育吠陀療程。

我的療癒士是位樸素又親切的媽媽。每天例行性療程是以豐沛的油脂按摩頭皮與頸肩;以溫熱的藥草包熱敷背部;隨之臉部蒸汽、鼻腔淨化,與蒸氣坐浴。滑膩的油脂和著蒸騰的熱氣,充盈在小小的療癒室內,令我想起小學二年級以前都是媽媽為我洗澡的回憶。彼時的北印度山區寒冷極了,而這裡就是天堂。

多種香料放入神聖羅勒油當中焙香,多像料理!

我尤其喜歡藥草包熱敷背部,草香氣息濃郁,這是該地熱門的民俗藥草—神聖羅勒,印度名tulsi。學校內種植盛大的一株,聞著與在台灣大快朵頤熱炒烹調所用的九層塔似是而非,它們都是唇形科羅勒屬之下眾多品種之一,神聖羅勒多一分清新曠遠,在印度古醫學當中用於療癒,常見於藥用、茶飲。

我殷切詢問熱敷藥草包如何製作,我的療癒士請年輕的同事用英文為我寫下作法,多種香料放入神聖羅勒油當中焙香,多像料理!我深知廚房裡的一切不僅為填飽肚腹,也為療癒身心,一如我在廚房裡油煎中藥,熬煮宋朝流傳下來的藥方;還有在夜裡反覆熬煮的植物染液,就為製作一襲溫暖子宮的茜草色洋裝。

常聽聞旅人在印度當地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我們在當地沒有慘烈的遭遇,卻在一踏上台灣土地後,整個人開始虛軟無力。回到濕冷天氣中的宜蘭,更是加劇拉肚子的病情。肚子都拉光時,整個人精神好胃口佳,一旦食物入口又瞬間跌入腸胃疼的慘況中。

而後我才看透,是我的身體經過印度兩週熱性食物的滋養,與阿育吠陀療癒法的溫潤,身體有了肉眼看不見的力量,終於足以面對我在台灣長期蓄積的潮濕寒冷體質,冰火不相容大打出手,無論什麼藥帖,中藥草藥西藥都只是過客,直到全身系統被生理期調整一回,才一掃兩週以來的莫名其妙。

繪圖:周憶璇

發酵則是藉由看不見的冷火加以沸騰

也因為這一場冷熱交戰,由衷地敬佩起薑黃。薑黃是印度咖哩中的要角,近些年來在台灣也足見其藥用價值赫赫有名,只是獨自薑黃一味,好似不怎麼融入本地常民百姓的生活肌理中,總是為了保健養生的人才耐得住它獨特的氣息。煮咖哩絕對是老少咸宜的首選,但台灣也以市售咖哩塊為多,不若印度每餐調製薑黃與各式香料融合的咖哩粉。

在瑞詩凱詩的小鎮鋪子,薑黃也名列護膚與保健的產品中,舉凡薑黃精油、薑黃手工皂、薑黃咳嗽治療液。正因為餐餐吃了咖哩,養足了溫熱的體質,回到台灣我開始悉心應用園子裡的新鮮薑黃。磨製成粉最易於保存,我選擇兩種途徑,一是切片蒸熟再以日頭曬乾,而後磨粉;另一種是經乳酸發酵再曬乾磨粉,此法是受教於「發酵迷」。兩種方式其實都是為了讓食材經過加熱,增加溫潤的風味。蒸煮,顯而易見這經過高溫烹調;借麥可波倫《烹:人類如何透過烹飪轉化自然,自然又如何藉由烹飪轉化人類》一書的說法,發酵則是藉由看不見的冷火加以沸騰。

薑黃粉再調製炒香過的印度香料粉,經豐富層次的料理手法:炒料、煨煮,那就是香潤可口又滋養的南洋風咖哩飯了。老實說,既不是我吃過的印度味,也絕不是和風咖哩,而是屬於我自己的風土味。我就是這麼飽餐一頓後,更勇敢地下定決心和伴侶舉辦一場婚禮。

在那寂靜的片刻,月桃得以行氣上下充盈在體內

在當時的山坳家屋裡醞釀低調又安靜的婚禮所需的一切,採擷植物、裁布、染布。我選擇月桃當作陪嫁的植物,取其果實作為裝飾,取其顏色作為婚禮現場的意象,在桌布上配襯蔬食佳餚,盼望開胃、心怡。取月桃莖葉而染出的色澤會接近粉紅色,我更喜愛果實那嬌俏的橘色,因此第一道以洋蔥皮、梔子染出鮮黃色,第二道再藉由茜草染調和出溫潤的粉橘色。

月桃果實之所以令我印象深刻,起初來自一杯月桃茶。某年旅行在京都,偶然走進哲學之道左近一間寺院內的展覽,服裝設計師以植物染布料製衣,將每一個色系的布幔由淺至深漸層次第張掛在寺院廊道內。寺院肅然,顏色以寧靜訴說奔放。展覽一隅設有茶席,小小的圓杯裡盛著極淡雅的粉橘色茶水,漂浮著一朵橙色月桃果實。我以英文請教一旁的日本女士該怎麼用日文讀這一杯茶,她的聲音和這杯粉嫩的茶相稱極了。我跪坐靜靜地待了不一會兒就腳麻了,在那一小段寂靜的片刻,月桃得以行氣上下已充盈在我體內。

全株皆能運用的月桃,我以莖葉煮水泡腳或提煉純露;以花苞炒黑糖可充作茶飲;以盛開的花卉釀漬蜂蜜;以果實磨粉和馬告共譜調味鹽。

婚姻是什麼?紅塵世界裡的婚姻生活,如果有這般點綴的小幸福,就足以再忍著風雨繼續向前了,一如月桃總甘願矗立在貧瘠或潮濕的地界。

現在我們借來了一塊地,開墾了一片小園子,種菜間雜著種香草、藥草。艾草、羅勒與薑黃都是座上賓,月桃則等著我育苗播種。直到如今,我仍然採集藥草給動物敷藥,採擷它們作為生活良方。我的採藥職責還欣然掛在肩頭,我想好好地把它們種下,伴我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