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的蝶或許是曙鳳蝶,也可能是紅紋鳳蝶,難道會是特別珍貴的寬尾鳳蝶嗎?畢竟這幾種蝶都曾被父親畫入書中。雖然實際上的蝶種已記不清了,然而對於何謂羽化,以及蝴蝶一生當中十分短暫卻又顯得如此漫長的脆弱時刻,從此留下深刻印象。
試著往記憶深處採集有關昆蟲的樣本。不是那種關於打蚊子或躲蟑螂的,而且愈早的愈好。結果黑暗中出現了一些小小的光點,比父親的香煙頭還小還黯淡,帶著綠色,浮游一小段距離後消失。然後在不預期的地方又亮起。又消失。飄忽不實。
父親把幾個光點聚集起來,交給我。透過玻璃罐,現在看得清楚了:是一種長橢圓形的小甲蟲,光就是從其末端發出來的。我把這些光點帶回家,夜裡熄了燈後繼續看;蟲在罐壁玻璃上滑著腳步,腹部末端的螢光漸明漸滅,與其說像隨按即開關的燈泡,不如說更像起伏的呼吸。
於是我加入父親與蝶蛹,一同等待羽化
螢火蟲——我學到這種蟲的名字。
看到螢火蟲的地方距碧潭渡船頭不遠,有陣子我們一家三口常到那一帶散步。既然是三歲左右的小孩能走的路程,應不是多了不起的距離吧,但對我來說就算是大冒險了:搭船渡河,不怎麼平坦的石子和泥土路,路旁有田,有高高的草叢和竹林,似乎能通往某座禪寺。返程時顯然已經天黑,才能得見螢火蟲。既已天黑,那麼當時的我應該也已經知道蟋蟀和紡織娘的叫聲了吧。只是想不起來那時是否已經把玩過這些蟲子。
另一次,我已上小學,凌晨從睡夢中醒來,發現房間外面似乎大放光明。走到客廳一看,原來父親搭起了簡易攝影棚,燈光、相機、還有充作背景的白紙,環伺著父親不知從哪裡連同樹枝帶回的蝶蛹。蝶蛹錐狀的尾端黏著於樹枝,前端則以絲線懸掛於半空。於是我加入父親與蝶蛹,一同等待羽化。那過程真是緩慢——蛹的背部縱裂,一坨又皺又醜的東西鑽出來,掛在蛹殼上不動——讓人不禁擔心:這東西真能變成蝴蝶嗎?良久,蝶翅真的逐漸下垂拉長,愈加舒展,終於成為挺直又寬大的平面,展示出黑色和紅色的華麗色彩,變化之大令人驚嘆。我總算能安心地回去睡覺。那次的蝶或許是曙鳳蝶,也可能是紅紋鳳蝶,難道會是特別珍貴的寬尾鳳蝶嗎?畢竟這幾種蝶都曾被父親畫入書中。雖然實際上的蝶種已記不清了,然而對於何謂羽化,以及蝴蝶一生當中十分短暫卻又顯得如此漫長的脆弱時刻,從此留下深刻印象。
許多道具,都是父親巧手製作的
但其實我的成長過程裡,一直都有蟲的身影啊。
我們常去陽明山與大屯山,彼時國家公園還未成立,面天山的二子坪步道不若今天寬闊平坦,路旁的樹木也未成蔭,陽光下蜜源植物多,春夏時節不斷有各色蝴蝶沿路飛行,熱鬧得足以與人擦撞。母親玩笑地說「像西門町的人潮」,父親說那段路有個名字叫「蝴蝶花廊」。
我揮舞著大而柔細的白色捕蝶網,一開始當然不得要領。父親指導我如何瞄準揮網,蟲入網袋後,又該如何旋轉網框將之困於網內;他也教我處理捕到的蝶:如何小心不碰壞翅膀的鱗粉,從胸部將蝴蝶捏昏,收入預先準備好的半透明三角形紙袋中,紙袋則整齊收納於父親用厚紙板自製的三角盒裡。我們也捉螽斯、螳螂、竹節蟲、金龜子、鍬形蟲、椿象、蟬。裝這些蟲的容器也是父親自製的:一個比碗公大些的洗菜用綠色塑膠瀝水籃,開口那面以透明塑膠膜般的東西——可能是寬幅透明膠帶兩層對貼——覆蓋四分之三左右,剩餘四分之一則是以半月形薄木板加橡皮筋,巧妙構成一個打開後可以密實關上的活門。最後籃子外還繫上繩子,讓我側背在身上,像個圓形的小包包,抓到蟲便可立即裝進籃子裡。回頭想想,那支捕蝶網是真正的專業工具,但除此之外的許多道具,都是父親巧手製作的。
徒手捉蟲,只是與生物互動的一種方式而已
我們也常在北勢溪釣魚。清澈淺水匆匆流過的石縫間,經常看到由堅韌的絲線黏結成團的小碎石,鬼祟移動,那是石蠶蛾的幼蟲躲藏其中。溪畔總有蜻蜓與豆娘巡視,偶爾暫歇於我們等待著的釣竿先端,甚至父親或我的帽子上。岸邊的石頭上和草叢間也有幾種小型蝗蟲出沒,我偶爾嘗試徒手捕捉,盯好目標、備好手勢後凝身不動,承受陽光炙烤數秒,確認蟲也不動,再彈出雙手突襲。成功率大約僅有六成吧。說來我並不是身手敏捷的類型,徒手捉蟲也不是要證明什麼,只是與生物互動的一種方式而已。捉到的蝗蟲,有時輕捏著胸節觀賞其體表構造顏色,有時固定的角度不佳,會被咬,有點痛但不至於留下傷痕。有時攤開手讓牠停著,不一會兒自會跳走。有些蝗蟲在起跳前會左右微晃前半身,似是用視覺判斷跳躍目標;前一秒還看著那雙巨大而無表情的大型複眼,後一秒便消失無蹤,只剩皮膚上殘留著被蟲腳踢過的觸感。
上個世紀七、八〇年代的中文圖鑑不算多,但我們家中頗有幾本昆蟲和植物圖鑑,也有些以大自然為主題的日本翻譯漫畫。其中有一冊《昆蟲的秘密》,以每二至四頁的篇幅介紹一則昆蟲知識,被我反覆閱讀。第一次學到細腰蜂會麻痺別的蟲子收入窩裡,充當下一代成長的糧食,就是從日本漫畫裡看來的。家中有一套渡假出版社的「台灣自然大系」,此系列包含了海洋和地質等主題,但我特別鍾情於《台灣的常見昆蟲》,前前後後翻閱許多次,是楊平世老師的著作。書中的彩色生態照片可指示上回遇到的蟲的身分,也是下回再出發前的期待。母親曾問我為什麼認得出某些蟲,我說書上有,她訝異於為什麼只看照片就能辨認。這些圖鑑與漫畫當然是父親搜集而來,雖說和工作有關,但父親本身一定也喜歡,才會在自家收藏這許多資料。
圖鑑看久了,甚至能夠在腦中構想出新的蝶翅圖
大學時加入了自然保育社,大一快結束的夏天,在社團辦公室遇上一本《台灣蝶類生態大圖鑑》,又厚又重的精裝大書,無法手持只能攤於桌上,作者是濱野榮次,中譯本由牛頓出版社出版。書的第一部分是蝴蝶標本照,實物大小,精美印刷,簡直像是直接觀賞標本收藏箱,尤其圖版第一頁就只有一對珠光黃裳鳳蝶,體型碩大,絲綢般的黑色與炫麗的黃色斑塊,甚是夢幻。然後突發奇想,決定利用暑假來背誦這些標本圖,或許能成為認蝶高手。回家告訴父親有這麼一本精美誘人的圖鑑,不多時家中竟出現一本分身。或者也並不意外,因為我知道這是父親會喜歡的書種。然後我花時間一隻一隻記住書上圖案,鳳蝶科,粉蝶科,蛺蝶科……。看久了,甚至能夠在腦中構想出新的蝶翅圖案,有自信如果拿給對蝴蝶不夠熟悉的人看,也不會被發現這些蝴蝶是我「發明」的。
大型蝴蝶背完了,一出野外,立刻發現事情與想像的不同。野外的蝴蝶是活的,不會乖乖定於一點讓你看個仔細,蝶翅也不會像標本一樣四片攤開,前後翅重疊甚多,圖案大為遮蔽,翅膀搧動時閃爍的色塊根本迥異於標本圖版。如果不抓下來,我仍然不能確知那裡飛著的是什麼蝶。此時只好重新學習:例如大鳳蝶看起來前半黑暗後半明亮,動作悠閒,而且果真特別大隻。也的確,我們有時只憑背影便能認得親友,可不用每回都從正面觀看整張臉才能叫出名字啊。
也曾淺嚐昆蟲學家在大自然中感受過的神秘觸動
後來我並沒有像法布爾或E・O・威爾森那樣成為科學家,把自幼對蟲的愛轉化為人類知識的新內容。完成昆蟲學的學業之後,也不再捉蟲了。如今在記憶中採蟲,我只能自我安慰:歷代昆蟲學家在大自然中感受過的神秘觸動,或許自己也曾淺嚐。他們在長久採集描述、觀察生態的歲月裡,因為踩踏過的野外環境,進行觀察時的肢體動作,皮膚感到的空氣濕度,環境裡的氣味,季節天候,然後才可以在瞬間判斷物種、雌雄,甚至是否健康、時地是否合宜、是否意味著環境發生改變……在給出令人驚佩的評論背後,總還有些沒能明言的內隱知識(tacit knowledge),難以流傳給後人,只能暫時徘徊於意識邊緣,最終消散於無人知曉的地方。
現在的我在城市邊緣單純地散步時,看到樹叢與花朵間飛舞的大鳳蝶或紫斑蝶,一方面感謝青少年時記誦的知識在過了三十年後還剩下一些,一方面也明白:現在取得知識的途徑多了許多,網路上也能輕易查到生物圖片、名稱習性,連蝴蝶羽化也能找到影片,還可以快轉觀賞。當年記得的名字,已經沒有珍稀價值了。有些蟲甚至改了名字,換了分類。我還擁有的,是對大自然的親愛之情,以及與家人共處的美好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