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豆寶
繪圖/豆寶

乾殼

海哪有髒,我與孩子拿起玩具塑膠鏟挖沙,「多深多深,還有多遠能到地球中心?」孩子問。我繼續挖,沙有生物吐水,我更賣力挖了,直到袖子浸濕,腋下沾滿了沙。才知道沒有東西。我寧願相信牠是逃跑了,而不是這片沙灘髒到沒有東西。我們挖了十幾個洞,偶爾興奮看到貝殼,只有貝殼,沒有貝類。

「耙呀耙,耙到這樣深就有了。」阿晰比小腿肚表示要挖到這麼深。我帶孩子去高美濕地挖蛤、挖西施舌前問他怎麼挖怎麼耙。每天都從鹿港開車來台中交赤嘴的他,一定知道怎麼耙吧。

阿晰知道呀,但他交的赤嘴才不是他親手耙的。他說:「哪那麼歹命還耙咧。」

那是他小時候的海邊遊戲,拿起玩沙的塑膠鏟,挖呀挖。沙中、海水裡點點吐息,那裡有生命,那裡有吃的,那裡有玩的,如果是沙腸,他會拿鹽撒下看牠扭曲。赤嘴、文蛤、血蛤或竹蛤,餓了直接劃開閉殼肌將內臟刮掉,生食,偶爾吃多拉肚子,變成隔天的笑點,卻還是生食。

吃的都是貝類的唇。「貝類可以生食喔?赤嘴咧?」我問。

現在不行了啦,白癡。海太髒了。他說。

入口的鮮,礙口的沙,裂開的手指

高美濕地的沙灘一個個孔洞等於一隻隻招潮蟹,海哪有髒,髒這些會活嗎?一隻招潮蟹夾著一片塑膠碎屑,蟹鉗與碎屑卡在洞口,以為是食物,卡久了想放棄了,水一來塑膠袋吸在洞口出不來了。海哪有髒,我與孩子拿起玩具塑膠鏟挖沙,「多深多深,還有多遠能到地球中心?」孩子問。我繼續挖,沙有生物吐水,我更賣力挖了,直到袖子浸濕,腋下沾滿了沙。

才知道沒有東西。我寧願相信牠是逃跑了,而不是這片沙灘髒到沒有東西。我們挖了十幾個洞,偶爾興奮看到貝殼,只有貝殼,沒有貝類。孩子蒐集起貝殼,說要做貝殼畫。走得越遠,靠海越近,旅客聚集在遠遠的乾沙處。海只是拍照的背景,海好美喔,我們遊客都這樣說。還要繼續走嗎?我問孩子。他們玩起積水處的螺類,再走遠一點,一位拿著土鏟的阿伯,腳踩鏟,深深地挖。挖出了洞,海水滲入,他沒管什麼繼續挖。

我以為挖的深度是秘訣,他挖到跟手臂一樣深。

他挖的洞跟我一樣深呀,為什麼他一眼見到一個小孔便知道有西施舌?或是沙灘上一顆顆小小的沙球,便察覺那是生物的屎,對阿伯而言,挖潮間帶的貝類跟生物課挖蚯蚓一樣。他的袖子浸潤海水,太陽曬了乾了,又濕。海風海水會蝕物,海旁的房子與家電都易壞,衣服碰到海水容易變色變質。他身上的衣物如同我賣魚時那些破衣,領子鬆扭像是西施舌的貝唇。「先生,想吃喔?這配酒的。」他邊喝啤酒邊說。挖的時候配酒,挖回去煮西施舌也配酒,是多愛喝,我想。

他挖到一隻沙蟲,海水洗洗,生食扭動的沙蟲。說很補。

我跟他說起十幾年前台灣養過西施舌,有中毒案件。他開始說那是養殖池髒,這裡是大海乾淨多了。剖開一顆西施舌,指甲含沙與陸地工作上的黑油漬摳入西施舌的內臟,殼上留下貝唇,拿給我吃。貝唇抖動。

「現剖的鮮喔。」他說。我吃。入口的鮮,礙口的沙,裂開的手指。

他喝了口啤酒。我買了兩斤西施舌,只用手秤。我想說以後交餐廳能用,跟他要了電話,他直說自己手機沒繳錢,他給了家用電話,說早上下午都沒人接晚上不想接,我呵呵兩聲。

「要不然,年輕人你借我五百去繳電話費。」

我心想,他會拿去喝酒吧,要把五百塊掏出來給他時,他卻說開玩笑的。

他走幾步挖一個洞,往海那邊去。

在過鹹的水裡,吐吸,在緊縮的袋中,壓縮。

我還要往前走嗎?高美濕地的工作人員大喊說要漲潮了快回木棧道去。

「海浪還沒到呀,還想繼續玩呀。」孩子說,孩子鬧。我找了隻與小孩掌心一樣大的螃蟹,跟孩子說:「我們把牠放到安全的地方。」往木棧道走。

但無海之處,對螃蟹是安全的嗎?我們沒等到潮來,將小水桶裡的螃蟹放在木棧道前的沙地,孩子丟了幾個挖到的小蛤說要給螃蟹吃。

我Line給阿晰問西施舌怎麼吐沙,他回說鹹一點呀你新來的喔。

3%?5%?

比海水還鹹。他回。

讓貝類吐沙跟催吐沒兩樣,讓牠們身體不適,吐,又喝,又吐,直到胃內無物。

吐過的貝,更快死了。

我又問怎麼保存?又被笑了一次是不是賣海鮮的啊。雙枚貝類綁緊再綁緊,像真空一樣鎖緊殼,讓牠閉嘴無法呼吸。

在過鹹的水裡,吐吸,在緊縮的袋中,壓縮。哪個是窒息?

酒蒸的西施舌,閉殼肌熟了,死透了開口。盤底的湯汁是西施舌體液的灰藍與更底部的沙黑。

孩子一口一顆,但嚼幾口吐出,跟口香糖一樣。內臟裡太多沙了,吐不乾淨。大人們吞下了些沙與貝,直說好吃。我傳了幾張餐盤裡西施舌配上紅椒番茄的照片,給幾位主廚。主廚傳了吃西施舌中毒的新聞,我回野生的不會啦,主廚叫我送一點過去。打給西施舌阿伯,卻是空號。

問阿晰有西施舌嗎?他已讀不回。

海很髒、漁民很貪婪、漁民沒有海。

沒多久東北季風來了,高美濕地太冷沒人要去。阿晰的赤嘴肉瘦不賣。

東北季風走了,我問阿晰還有赤嘴吧。他說沒了,他不賣赤嘴了。不是因為不好賣,他一天交上千斤怎會不好賣,他唸起離岸風機,說什麼電纜埋沙灘下,不能耙挖赤嘴,更何況西施舌了。

「為了環保咩。」我說。

「都市人懂屁。」他回,這兩天要北上抗議。白白的布條上寫著罔顧漁民生計,一則新聞寫漁民的角度,一則社論則寫貪婪漁民與環保,另一則新聞則是寫污染的海與消失的貝類。沒有一則是真的,沒有一則是假的。海很髒、漁民很貪婪、漁民沒有海。

去鹿港時,他帶我與孩子往海邊走,岸上的風機轉呀轉,離岸風機很遠很遠。沙灘旁幾個人挖蛤,跟我去高美濕地一樣。阿晰笑說挖沒幾斤累整天。沒交赤嘴的他,賣起從中國、菲律賓來的海瓜子,或是從越南收的蚵殼(帶殼牡蠣),「哪有法度,洗個產地也是台灣貨啦。」他指向海上的蚵架,他說那是他家的沒做了。

「海風很冷,有風扇就更冷一點。」他說。

他的海褐色,遠一點變藍。往高處開,他指著遠方的作業船,說從這裡到那裡都會插滿電風扇,挖蛤產業先慘,最慘的是沿海漁業連漁場都沒有。

「好險你還能賣進口的。」我說,只不過我不買那些,我沒有說。

阿晰所在的漁村,周圍都是工業區,前方的海插滿了風扇,不斷地轉,高度卻像是工廠的煙囪。

都圍起來。圍網捕撈起裡頭的人。他們這些討海的怎麼辦?做工啊,阿晰只想到這個答案。

髒掉的海,不是漁民的錯。

無魚的海,或許貪心,或許貪心的不只是捕撈的人。貪食的我們,有能力消費的我們,一口說起環保與過度捕撈,口水吞嚥後,又開始飲食,最後,不吃的都變廚餘。

怎不會說自己貪心?

淨灘團不來太髒的灘,髒得剛剛好,才能好賣。

沙灘不能挖赤嘴,阿晰便問我怎麼搞觀光,他這裡不能做用牛車用機車帶去挖蚵的生意,怕輾到在沙灘深層的電線,壞了怕被人說話。「沙灘是大家的吧?」他重複這句話好多次。是大家的呀,所以看得到世界各國的寶特瓶、浮球。「要不然開淨灘團。」我說,但那片沙灘蠻乾淨的,阿晰的員工下去挖赤嘴順手淨灘,現在沒挖一兩個月,也沒什麼垃圾。

「要多點垃圾,髒一點才能開團啊。」他笑說這好主意,說起這漁村還有哪裡的海最髒,最髒最髒的是一堆消波塊,誰也不想下去清。阿晰沒有赤嘴可挖,我跟他沒有生意可以做,互傳的訊息少了,隔十幾天他傳了海灘的照片,髒了一些,又十幾天,他傳了淨灘團的照片,包起了淨灘團的飲料與伙食,淨灘團吃起越南的蚵、東南亞的海瓜子,阿晰都說是這片沙灘的產物。

阿晰仍然會去清沙灘,淨灘團不來太髒的灘,髒得剛剛好,才能好賣。

什麼才是剛剛好?

「誰知。」他回。他又傳了遊客彩繪蚵殼的照片,乾了好上色。

高美濕地拿回來的殼,曬乾在陽台,我與孩子慢慢地鑽,鑽出一個個洞用繩串起,掛在窗外成為風鈴。沒多久那些殼沒了貝類的虹光,乾了變成白枯的齒。

風一吹,聲響依舊,吹來的風,沒有海味。

炒一盤蛤,孩子不吃,說有飼料味。想吃野生的,求我找阿晰叔叔買貝類,又求說去高美濕地挖一些。只能回好,卻好難做到。

挖呀挖,能挖多深,才能找到乾淨的棲地,或只剩下乾乾的殼沖刷成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