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泉草所能通往的

在我腦中有個定位著通泉草花期的記憶,明確指向二〇一四年三月十八日的台北。那次佔領立法院的學運發生時,正是通泉草盛放的末期。那時在臉書寫下的一段文字,大致是說,通泉草的莖葉平日在草地四處蔓爬,盤根錯節,卻沒人發現,直到此刻,才忽然遍地開花——大家這才猛然意識到,原來通泉草老早就悄悄佔領了這個地方。

若某人說,春天來了,其真正的意思是什麼呢?

當然可能只是偶然發覺,日子已跨越年曆上的分格線,進入了一個公定時序;又或者,是在一種明確的儀式,例如爆竹聲響之中,迎來新春。但仍有些許可能,這句話傳達了真實的感受,感受到什麼「真正」的事件,已然到來。那跟印刷在月曆上的精確時程無關——某些自己認為重要的事降臨了,春天才算真的開始。

我想,真正的季節,從來都是關乎自我的。

發生了什麼才稱得上春天呢?我可用許多具體經驗描述,例如家燕自南方返抵,在廊檐下嘰哩嘰哩地鳴叫。積雲中打響第一聲雷。枝頭嫩芽被喚醒,花樹盛放。春天的進度,於是持續。

然而有一個關於春季「降臨」的指標,對我而言再明確不過,那就是,當我注意到,草坪上已開滿通泉草,如同被一陣煙霧,染成了淡紫色的那一刻,春天才是真正到了。

草坪上的紫色煙霧,就是春天的顏色,我甚至想宣布,那就是春天本身。

這個宣稱的無理之處在於,我說的通泉草,更準確地說,是特指佛氏通泉草(Mazus fauriei),僅分布於台灣東北部低海拔地區,特別是台北盆地與宜蘭平原。照這麼說,其他地方,都是沒有春天的。

當然並非如此,其他地方,有其他的春天。

啟動想像的詞,以特殊的形式留在了記憶中

一朵通泉草開花的樣子,基本上是個指甲大小的淺色薄片,一端包捲成花冠筒,染成紫色,內含雌雄蕊,另一端擴大,裂成三個半圓,像一隻童書中會出現的鳥,白色的尾羽,兩枚翅膀。日本稱其「鷺苔」,也是鳥的形象。

中草藥則名為「定經草」,呈現的是藥理。有時我覺得,這類藥草名直接表達了天人合一的想像——女性每月調理身體所需的物質,就生長在草坪中,體內外翻,就是天地草木。於此相關,不得不說,我能找到與通泉草花朵最相像的形狀,就是市售的衛生棉。

細看每朵通泉草的花,都點有兩列平行且突起的橘黃色斑點,像草海中無數的停機坪,閃著跑道旁的信號燈,召喚蜜蜂的起降,指引他們深入花中取蜜,並暗中交換粘附的花粉。通泉草的拉丁屬名Mazus,據說就是指這些作為花粉花蜜,或乳汁信號的,乳頭。春天展開顏色,帶來乳汁。

蜜蜂採通泉草蜜的樣子饒富趣味,因為花很軟,掛在花上的蜂像貓撲窗簾,而且造訪過通泉草的蜜蜂,額心會沾上一點白色花粉,像通泉草為蜜蜂上的妝。說不定野花的授粉劇碼,對工蜂來說,正是牠此生僅有的這個春天,最重要的體驗了。

第一次認識通泉草這個名字,是在小學一年級。老師帶我們到學校中庭的草坪,簡單介紹了幾種野花,至今我仍大致記得。多數野花名字中,都包含了難以直接理解的詞彙:藿香薊,昭和草,黃鵪菜——有些來自草藥的古名,有些包含歷史典故,有些根本是音譯而來。如「紫背草」,這樣能連結視覺的名稱實在不多。然而,一個未必直觀,卻能理解,而且啟動想像的詞,以特殊的形式留在了記憶中,通泉。老師告訴我們,因為這種草喜歡濕潤,看到通泉草,就知道這裡有水。

長大一些,從圖鑑上才認識到,原來常見的通泉草有兩種,花小而白,單株生長的叫「通泉草」(Mazus pumilus);花大而紫,能藉由走莖蔓延的叫「佛氏通泉草」(Mazus fauriei),後者也就是老師在那個春天的草坪,為我們指認的種類。

佛氏之名,是來自法國的植物採集家佛歐里(Urbain Jean Faurie),台灣植物裡凡是名字裡有傅氏、法氏或者佛氏的物種,都是為了紀念他。佛氏通泉草是特有種,就演化的角度,可能是中海拔的通泉草,在台灣北部平原衍生出的在地支序,也成為台北都市草坪上,最常見的物種之一——台北植物園的佛歐里雕像旁,就長有不少。

原來常見的通泉草有兩種,花小而白,單株生長的叫「通泉草」(Mazus pumilus);花大而紫,能藉由走莖蔓延的叫「佛氏通泉草」(Mazus fauriei)(攝影/黃瀚嶢)
常見的通泉草有兩種,花小而白,單株生長的叫「通泉草」(Mazus pumilus) ;花大而紫,能藉由走莖蔓延的叫「佛氏通泉草」 (攝影/黃瀚嶢)

草坪上羅列著的,其實是非常人文的風景

佛氏通泉草遍佈都市草坪,並非尋常之事。草坪這種特殊空間,是日治時期才開始引進台灣的。作為現代化的象徵,草坪以人工培育的單一草種為主,當這樣的草皮缺乏管理,通常能竄生而出取得優勢的,就是全球化的背景下,那些最擅於傳播的外來物種,要在草坪上找到優勢的特有植物,是非常難得的。

草坪植物多偏愛陽光充足的開闊地,這本就是艱難的條件,因為豐饒之地往往最後都會被樹林覆蓋,喜愛陽光的野草,向來只能在時間與空間的夾縫中求生,例如坡面崩塌的間隙,或者洪泛沖刷的間隙。最早佛歐里採集到的那份通泉草標本,就是在新店溪畔。溪水除卻樹叢,矮小的草,才能在環境變動中,短暫存在。同樣身為開闊地的動物,人類的生活,就像把這些林間縫隙無限開拓,延展——空地成為常態,森林反而成為間隙。草坪上羅列著的,其實是非常人文的風景。

通泉草類的種子傳播能力普遍不強,結果時,杯狀的花萼筒盛裝著果實釋出的種子,等待雨滴落下——大約就是梅雨時節,雨滴落杯中,種子就跟著水花濺灑。據統計,這樣的結構最遠,可將種子噴濺一公尺,也實在不遠。

然而佛氏通泉草的莖卻擅於蔓延,種子發芽後就靠此四處拓展,延伸了一段又再生根,如此輻射狀地擴散,才是通泉草佔據大片領地的關鍵。

在我腦中有個定位著通泉草花期的記憶,明確指向二〇一四年三月十八日的台北。那次佔領立法院的學運發生時,正是通泉草盛放的末期。那時在臉書寫下的一段文字,大致是說,通泉草的莖葉平日在草地四處蔓爬,盤根錯節,卻沒人發現,直到此刻,才忽然遍地開花——大家這才猛然意識到,原來通泉草老早就悄悄佔領了這個地方。

水田地景,草與農人活在了一起

關於佛氏通泉草怎麼來到草坪的,這條思路或許,還能帶我們走到更遠的地方。

東北台灣,在冬天至早春,受到季風的直接影響,冬雨不斷,春末有溽熱的梅雨,夏天有颱風與陣雨,是台灣終年恆濕的角落,溫度卻四季分明,此所謂台灣的東北氣候區。

東北氣候區的來歷,牽涉到恢宏的地質歷史。在千萬年的尺度,歐亞板塊與印澳板塊在第四紀碰撞,擠壓了兩千萬年,隆生了青藏高原,帶動了亞洲的季風系統;而歐亞板塊另一角,因菲律賓海板塊的擠壓,則自海面升起了台灣島。

板塊活動的張力一向是漸進而波動的,在百萬年的尺度中,板塊張力的一次鬆弛,帶動了張裂期,沖繩島弧自海底火山湧升,裂口一路劈開了台灣東北部山脈,形成蘭陽平原,林口台地邊緣的山腳斷層也自地體滑脫,陷落成了台北盆地。

這一切,事實上都仍在續發生中,我們就活在這地質史的事件之中,但那太過巨大,只有偶發的地震,提醒著自我肉身的短暫渺小。

台北盆地與宜蘭平原雙雙生成在島嶼北端,年年承接著,從更古遠歷史送來的季風,降下綿長的雨,逐步鑿刻北台灣的水系。一陣陣的雨,切出溪谷,偶爾蓄成湖泊。偏好濕潤的通泉草,在漫長的地質史中,像輕盈的煙霧,逐漸瀰漫在濱水間隙,那些臨時的開闊帶,在火山與季風交互作用的東北區低地,演化成了特有物種。

大歷史的間隙中,還有更小的間隙,十八世紀中葉,漢人來到北部平原開墾,鑿圳蓄水,創造了水田地景,田邊的開闊地,遂成為野草競相移居之處,草與農人活在了一起。當城市逐漸收編水田,成為建地,人類對開闊地的想念,直接投射到了景觀設計上,於是園藝的草坪繼承了田埂,一如田埂繼承河岸,成為佛氏通泉草的地盤。

台北盆地據說曾是湖沼,也許在探險者到來之前,凱達格蘭人的獵場,古老大澤的邊緣,通泉草也曾這般春意爛漫。

常見的通泉草有兩種, 花小而白,單株生長的叫「通泉草」 ;花大而紫,能藉由走莖蔓延的叫「佛氏通泉草」(攝影/黃瀚嶢)

縫隙之地一再打開,通泉草的煙霧一再蔓延

凝視草坪,遙想其繼承的一切,不覺相信,此處也就是世界記憶的匯聚。所有的草,都通往不同的歷史,蔓生,交織,層疊的資料,如走莖,彷彿可以通往任何地方,將我有限的視野不斷拓展。就像通泉草所能通往的時空彼端,張裂的山體,切穿的河谷,伐去的森林,鑿開的水圳,拓平的農田,以及自都市掙來的綠地,縫隙之地一再打開,通泉草的煙霧一再蔓延,在環境持續的變遷之後,通泉草依然綻放出台灣東北部,特有的春天。

但對我而言,真正歷史的起點,還是在那個中庭花園。在那個通泉草第一次通往的地方,老師第一次告訴我,這種植物喜歡濕潤,所以,名叫通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