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楊勝堯)
(繪圖/楊勝堯)

鹹鹹的雨,下在南方的甘蔗田

外祖母的白髮向後挽成一個如意結,白色的鹽封裹著燜熟的虱目魚,得用木槌敲開已經死去的鹽,像剖開一個繭那樣的取出虱目魚,我覺得餐桌上的吃食,就是一場誕生,溫熱而鹹的香氣,是鹽的生命的色澤。

歷史裡的台南,始終就是鹽和糖的輸出和生產的交匯,多年前,北方的鹽和南方的糖都選擇從這裡運出海,成為家人團圓宴裡的佐料,或是遠方一杯紅茶裡的調味。

捧著我的戰利品,黃黃甜甜的汁裡揉著我的血

有些記憶屬於我一個人,在台南家鄉,沿著海岸邊鄭成功軍隊行過的路線,向七股方向,四百年前他們向平埔族搶地,殺害原住民開闢鹽田,鹽的故事就是血的故事。海風吹降一片片潔白的鹽田。沿路的魚塭翻騰銀白色的鱗片,日照強烈,我總把自己想像成鄭成功初見海岸的情景。

海風吹降一片片潔白的鹽田。沿路的魚塭翻騰銀白色的鱗片,日照強烈,我總把自己想像成鄭成功初見海岸的情景。(攝影/王如禾)
海風吹降一片片潔白的鹽田。沿路的魚塭翻騰銀白色的鱗片,日照強烈,我總把自己想像成鄭成功初見海岸的情景。(攝影/王如禾)

然後路線轉向南,南方的想像,欄杆放下來,叮叮噹噹的聲響,小鐵路定期有載滿甘蔗的小火車從我們眼前越過,好像,那是我小時候的禮物啊。那時,甘蔗是生活的奢侈品,總要隔許久,爸爸才會帶一根黑黑的甘蔗回來給小孩啃,一面啃著一面吸甘蔗甜甜汁液。

小火車來了,小孩跟在鐵軌後面撿掉落的甘蔗,幾個塊頭大的孩子乾脆搶別的小孩撿的甘蔗,但怎麼能依他,我就這樣在鐵軌邊結結實實打了好幾架。回家,捧著我的戰利品,顧不得嘴巴流血也要先啃一截甘蔗,黃黃甜甜的汁裡揉著我的血。

眼線再向南方延伸,那是當時的年紀還沒有到過的國度,吹拂甜甜的風,想像小火車一路向南,穿越茂密的甘蔗田。嚇,那時的大人說,甘蔗田完全遮蔽陽光的時候,夜晚,你想像不到的怪獸從地底現身啃吃甘蔗,到了白天,農夫再將倖存的甘蔗種回土裡,甘蔗田發出一聲長嘆。再向南,我只在地圖上走過的,想像港口、大海,想像屏東活在勁風裡的西瓜。

像一把融化在口中的鹽,怎麼可以輕易流露哀愁

有些,屬於我們家族共同的記憶,舅舅、媽媽帶著外祖母的一場旅行,那是外祖母生前最後一次出遊,或者知道要告別了,外祖母那天眼色略帶憂愁,但她是鹽分地帶的女兒,一輩子不曾離開她的家鄉,像一把融化在口中的鹽,怎麼可以輕易流露哀愁。我還記得外祖母家的庭前曝曬著鹽,陽光的完美演出,家裡吃的鹽,都來自這對夫妻的手溫。

那天,我們的隊伍走過佳里、學甲和七股,感覺外祖母在向她認識的一切道別,她用蒼老而依依的聲調,吩咐舅舅「你得開慢一點」,好像她真正的意思是,讓我多看一眼吧。

來到鹽田和魚塭包圍的餐廳,她似乎認識鹽分地帶的每個人,「阿嬤來了,快帶他們上樓。」我彷彿聽見這般耳語。生意極好,但外祖母似乎有個專屬的座位,我記憶中和外祖母最後一場用餐,則以白獻祭。

外祖母的白髮向後挽成一個如意結,白色的鹽封裹著燜熟的虱目魚,得用木槌敲開已經死去的鹽,像剖開一個繭那樣的取出虱目魚,我覺得餐桌上的吃食,就是一場誕生,溫熱而鹹的香氣,是鹽的生命的色澤。

太陽能發電板,和遠處的鹽山輝映耀眼閃光的白

那年我剛滿三十歲,從此每陪媽媽回娘家,都作興要去吃鹽焗虱目魚,也許是懷念陪伴外祖母的日子,也許是追想我已經失去的某些什麼。鹽和海的情懷,廣場上趴成一條條行列的鹽,鋪在大地的波折號,要跟我說些什麼呢?我是鹽,我帶來生命,我帶來文明。

怎麼能夠忘記呢?吹過甘蔗田的南風,也給鹽田帶來豐沛和暖的氣候,一甲子前的往事,並未如風吹逝。

那一年,我參加鹽分地帶文藝營,隨著詩人登上七股鹽山,鹽粒在我們腳下綻開,陽光總是強烈的,一如往昔,但在回途,我見到往日記憶中的鹽田鋪上太陽能發電板,和遠處的鹽山輝映耀眼閃光的白。白是我記憶的一頁,我甚至無法想像雨落在鹽分地帶的情景,同樣的鹹鹹的雨,也靜靜下在南方的甘蔗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