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譚玉芝)
(攝影/譚玉芝)

冰釋

一個人,從頭吃到尾,乾乾淨淨,毫無懸念,冰入嘴裡,腦門一陣緊,眼睛都瞇起來了,乾涸的身體吸吮著冰水,快速地吃著,一口接一口,彷彿回到少年時光的天高地遠,吃完了拍拍褲子,走出戶外,不但精神回來了,同時間彷彿見證了魔法,抬起手來撫著臉頰,發現牙齦都安穩回到原來的位置,平淡一如以往。

「你覺得今年夏天是不是特別熱?」

朋友見面的第一句話,我們對看,如同鏡子般映照彼此的模樣,高溫下的行走,彷彿經過戰爭洗禮,出門前蓬鬆的頭髮如今貼在額前腦後,因為路途艱辛,一雙眼睛顯得疲憊迷濛,身上的衣服汗濕貼背,曾經因為穿著長褲出門,被熱氣烘到快虛脫。

幼時的太陽也是這麼大,暑假的下午,整個眷村安靜得只聽得到知了叫聲,大家躲在房裡不敢出門,那時雖然沒有冷氣,但沒有大樓,大同電扇搖頭擺腦的催人入眠,狗也懶了,躺在陰影處,伸出舌頭哈氣散熱。

酷暑下,永遠會有村子裡的男生,或孤獨,或兩人,在籃球場上投籃,跳起,球落,撿球,三步上籃,球落地的聲音,咚,咚,咚,敲在每個睡午覺的的叔叔阿姨們夢中。

我們幾個小鬼,不怕熱,個個身穿無袖衫短褲,坐在房下的影子裡,玩大富翁跟紙牌,或歪或坐或倒,玩膩了,口也乾了,就去巷子口的王媽媽開的雜貨店吃冰。

吃冰一定要群聚吃,就像喝酒

王媽媽甚有生意頭腦,領先風氣買一台鑄鐵的剉冰機,我們幾個坐在門口的折疊桌前,目不轉睛地看著王媽媽從冰櫃裡拿出一塊透明的冰塊,放在機器上,再用手扭轉機器旁邊的齒輪,將冰塊上下咬緊了,手轉著把手,白色而綿細的冰開始滑入底下的碗,像雲朵般蓬鬆疊滿,多麽華麗啊?

這套等待的儀式,結束在王媽媽淋了一堆橘黃綠紅色的化學汁液糖漿,放在我們的桌面,我們拿起湯匙,迫不及待地亂戳亂翻地把所有顏料拌在一起,吃在嘴裡,酸酸甜甜的滋味,嚥下那個時代物資缺乏的飢渴。

幼年時的熱,只消幾塊錢,隨著冰涼的甜下肚,屬於飢渴的熱,也就消去了。

青春期時和朋友一塊吃冰,應該是人生中吃冰最多,也最痛快的歲月吧!正在發育的身體熱火朝天,吃冰一定要群聚吃,就像喝酒,一定要一群人,一個人吃冰大熱天裡未免淒涼,如同一個人喝酒般蕭索,我們搭著那時還沒被捷運取代的的淡水線火車,沒冷氣站站停,窗戶都開著大大的,到沙崙海水浴場,踩著沙,泡在不太冷的海水中,玩到盡興了,再衝去冰店。

冰店裡生意好,電動剉冰機尺啦尺喇的轉動聲沒停過,就著窄窄的桌子,一人叫一盤刨冰,隨人愛加紅豆芋頭,百香果鳳梨的,看著堆疊如山高的冰菓,臉跟手臂都曬得像叉燒肉,嘴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一人一湯匙挖著冰,露出碗底的料,那叫做青春。

(攝影/譚玉芝)

一吃冰就當機,吃多了老得快?

後來開始學中醫,老師有三寸不爛之舌,把中醫當宗教,自己當教主,說人體越老越衰,若你手腳冰冷,特別怕冷,女人月經來還會痛,腸胃禁不起冰寒,一吃冰就當機,吃多了老得快,你怎麼還能吃冰?

那時我年過四十,句句打在心上,我都有啊!自此,冰品了毒藥的代名詞,能不吃就不吃。

今年的第一碗冰,是在四月底。

長年旅居上海上的老友,回來照顧年邁走向最後一哩路的爸爸,沒多久上海封城,這邊,是行銷骨立終日臥床的老爸爸,那邊,是被封鎖的上海老婆與女兒,我與他見面聊著二十年各自發生的事,吃完飯,兩人還不想離去,永康街就在對面,不吃冰的我,為了讓久未歸鄉的老友嚐嚐家鄉味,說:「去吃芒果冰吧!」

好大碗的芒果冰,我們共食,我一口他一口的挖著,下午一陣急雨,空氣濕涼,芒果碩大金黃,顏色香氣飽滿,再加上冰上的冰淇淋,甜到無上限的滋味,眼睛是有飽足感,但天時不對,一口一口吃進去肚裡,竟覺得冷了。

信奉教條的我,畢竟是做得過火了,殊不知,保元守一,陰陽調和,才是自然的定律。

七月花蓮的太陽,是能咬人的,和朋友媽媽屋廊下聊天,她說外頭籬笆上:「有長豆,很好吃。」我想摘點給她帶回去,才走出陰影處,她就大喊:

「現在中午了,不要出去,太陽很毒的。」

我仍然執意走去拔了幾條,再走回來時,發現皮膚熱燙,烘烘地在發燒,肉眼看去真的立刻發紅了,台語俗諺:「第一做冰,第二醫生。」台灣的夏季,若沒有冰消火,怎能平衡?

自此吃冰成了一道天隙洩漏的光

縱谷連續高溫逼近四十度,多日無雨,太陽下,人蟲俱寂,而我的牙齦浮腫好些日子,熱到萎靡,就連路上的雜草都快枯萎的時候,我推翻教主,斬斷教條,堂堂正正地進了冰店,叫了一碗四寶冰,選了喜歡的鬆軟芋頭,大紅豆,下面鋪著老闆自製的甘蔗糖水剉冰。

(攝影/譚玉芝)

一個人,從頭吃到尾,乾乾淨淨,毫無懸念,冰入嘴裡,腦門一陣緊,眼睛都瞇起來了,乾涸的身體吸吮著冰水,快速地吃著,一口接一口,彷彿回到少年時光的天高地遠,吃完了拍拍褲子,走出戶外,不但精神回來了,同時間彷彿見證了魔法,抬起手來撫著臉頰,發現牙齦都安穩回到原來的位置,平淡一如以往。

自此吃冰成了一道天隙洩漏的光,在捷運站巧遇多年未聯絡的朋友,兩人一陣寒暄,都沒事,決定一起吃晚飯,問他他為何突然與大家斷聯,他只一句:「為家事煩惱。」我沒多問。飯後,他帶我去東區吃冰。

那是一家板凳座落小院的冰店,我點了鳳梨芋頭,他點了芋頭李仔鹹,冰在冰桶裡,店家挖得滿滿的鋪在圓紙杯中,兩人小湯匙挖著冰,細綿的冰一下就融在口中,我們認真的挖著,這麼熱的天,不專心地吃,冰就化了,身旁是散座的男女們,兩人坐在板凳上挨緊了,膝頭碰著膝頭,旁邊是院裡的雞蛋花,林林總總的散落小盆花植栽。

夜裡,口中的冰,化成不用解釋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