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凍與融化之間

小小的冰棒離開冷凍庫,在它緩緩融化之時,在固態與液態轉化之時,專心吃一支冰,以唇齒感知食物的質地或溫度,以觸覺、嗅覺和味覺並用。我們對食物的體驗經常是儲存記憶、召喚場景的索引。吃冰像是一種抵抗溫度與時間的遊戲。

曾經在一部介紹世界各地市場的紀錄片,看過一種松樹口味的冰淇淋。在遙遠的赫爾辛基的市場裡,製造冰淇淋的人,把一座深綠的針葉林、林間雪地的氣味,留存在小小一盒冰淇淋裡。

樹木的氣味,或許可以透過精油被保存留下、複製到另一個空間,松木檜木或雲杉,我聞過他們的香氣,卻想像不出松樹嘗起來會是怎樣。我在心裡默默記下這件事,若是哪天去了芬蘭,要去吃那不知道會是什麼味道的松樹冰淇淋。

專注於一支冰棒帶來的快樂

吃松樹冰淇淋的願望還沒達成,但我在台南炎熱的日子裡,吃過一些快樂的冰。

在台南的夏天,我最喜歡的是開山路小小巷子繞進去,順天的花生冰棒。大學時候的朋友瑞卡,說那是她小時候的重要回憶,爸媽會在接她放學之後帶她去買一支順天冰棒。有幾個大學課堂之間的空檔,午餐之後的烈日當頭,我們散步去開山路買順天冰棒。站在路口等長長的紅燈,拆開冰棒在路樹的陰影下吃冰。那些時刻我們像是暫且回到孩童的樣態,專注於一支冰棒帶來的快樂,不必煩惱尚未完成的論文、不必做出一些看似重大的決定,吃著花生冰,想著下次要試試看米糕還是鹹李的冰棒。

花生烘焙的、油脂的香氣凝結成霜。小小的冰棒離開冷凍庫,在它緩緩融化之時,在固態與液態轉化之時,專心吃一支冰,以唇齒感知食物的質地或溫度,以觸覺、嗅覺和味覺並用。我們對食物的體驗經常是儲存記憶、召喚場景的索引。吃冰像是一種抵抗溫度與時間的遊戲。人們在夏日的暑氣中,以一支冰棒短暫逃離炎熱的氣溫。

吃得滿臉滿手黏膩,整個人香香甜甜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有在辦桌的結尾,裝在粉紅保麗龍箱裡的冰棒。那通常是喜宴、入厝或是神明做生日,戶外的空地或停車場搭起彩色的遮雨遮陽棚,一群人圍桌吃喝笑鬧。身為小孩則在一邊追逐玩樂,直到看到粉紅色保麗龍箱上桌,必須立刻停止遊戲,回到圓桌上乖乖坐定,吃冰棒。我熱愛那些裝在保麗龍箱內,芒果青的、百香果或紅豆牛奶的,甚至是珍珠奶茶的冰棒。小時候的我總是來不及在融化之前吃完一支冰,吃得滿臉滿手黏膩,整個人香香甜甜。對我而言童年的快樂,有一部份是建立在這種急速消融的、甜滋滋的味覺經驗中。

長大之後,反而不愛吃甜、對可疑的色素香料與食品添加物保持距離。吃冰的快樂似乎也消融了一些,但留下一些冰涼甜蜜的記憶。

在台南讀書的日子,夏季失去食慾的午間,我們會騎車去國華街吃一碗八寶冰。以刨冰作為夏日任性的午餐。吃一支冰,與吃一碗冰,又是不同的意義。尤其是配料選項令人目不暇給、選擇障礙的八寶冰。透明的玻璃碗公裡,裝著滿滿的地瓜芋頭花生、芋圓湯圓、粉粿粉角,花豆綠豆薏仁,選幾種糖煮的原型澱粉,再選幾種QQ軟軟的粉料仔,最後再蓋上刨冰,淋上幾圈糖水。

一種選擇的自由與任性

選八寶冰的配料,是一件充滿樂趣的小事。我總在這些食物前下決定的瞬間,感到自由與滿足。即使每次做的總是相似的選擇,我卻在這碗冰的組合感覺全然地縱容自己。指出自己想要的事物,像是掌握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我想那不只是甜軟多樣的粉料,而是一種選擇的自由與任性。

用湯匙重新挖開埋在底部的配料,湯圓和粉角被刨冰凍得軟韌有嚼勁。堆疊在碗中的冰,在吃食與對話之間緩緩融化,碗底的芋頭和芋圓變得清晰可見,浸在冷涼的糖水之中。我記得那些,和重要的朋友一起吃冰的時刻,記得那些無關緊要的對話,記得他們對食物的喜好。暫時拋下日常的煩惱,躲開炙熱逼人的溽暑,好好地吃冰,專注於當下冷涼的、甜美的滋味。那是無可取代的,愉快的生活片段。

我仍然期待吃一支冰,或吃一碗冰,在它融化之際,所有的事情都不那麼重要,除了認真對待手上這份冰凍而美好的、即將融化的快樂。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