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打轉,夏天的夜晚,金龜子在路燈下旋轉,猛力撞擊燈罩後,暈厥在柏油路上。我撿很多金龜子回家,把他們當成朋友,綠色的、黃色的、黃綠色的。短短肥肥,四肢細細,觸角騷動,認真跟他們說話。
月光下的路燈很奇異,在黑暗中暈染出一塊塊視覺可及……
我帶姪子去散步,支亞干大道的尾巴,第五組往Yayung Qicing( 太魯閣語地名:陽光照不到的溪流。 ),3個小朋友說走到阿公的雞寮就回來喔。
每年寒暑假,他們從台南回來,每天待房間,手機伴人生。我拉他們去散步,強迫遠離手機,其實也是強迫自己,在忙碌的部落生活喘口氣。
走路很舒服,黑夜3個小身影,呼喚他們看山和香蕉葉的形狀,月暈穿透過去有多美,你們聽,青蛙在叫,還有水在流動的聲音。
「哪裡美?可以回去了嗎?」異口同聲。
記憶打轉,夏天的夜晚,金龜子在路燈下旋轉,猛力撞擊燈罩後,暈厥在柏油路上。我撿很多金龜子回家,把他們當成朋友,綠色的、黃色的、黃綠色的。短短肥肥,四肢細細,觸角騷動,認真跟他們說話。
月光下的路燈很奇異,在黑暗中暈染出一塊塊視覺可及,我們第五組的小朋友不約而同出現在電線桿下。1個、2個、3個…人數不足衝回家裡撥電話,奇怪我以前可以記住所有人的電話號碼,現在卻艱難萬分。
有一次,興奮撥通,那頭還沒說話,我已經大叫:「xxx,還有你家那個xxx,還有隔壁那個xxx,一起來捉迷藏了。」,對方的bubu(太魯閣語:母親。)回覆:「他已經睡了啦。」,我尷尬地掛掉電話說掰掰,好幾天在馬路上不敢正眼看她。
捉迷藏是我們小時候最常玩的遊戲,當鬼的人倚靠在電線桿,數50秒後遊戲正式開始。鬼必須找到人,人則藏匿於各處,摸到電線桿才過關,先過關的人游離兩個腳色之中,伴隨鬼魂一起捉人,或是製造假象誘導鬼魂永遠徘徊大道上。
遊戲沒有邊界,要躲到哪裡都可以,但大家有默契地以電線桿為中心環繞,偶有幾個孩子耍賴躲回家,白天就被揪出來公審。
那時第五組還有很多玉米田和qdrux,Qdrux是用石頭一塊塊砌成的牆壁,正好上面下面,白天區隔家與家的邊界,夜晚裂開的縫隙則讓人得以鑽入,石牆下的深邃陰影很好躲,沒有你家我家之別。玉米田也很好躲,撥開玉米穗找黑夜的避難所,即使老早被鬼聽到桿直的莖葉發出摩擦,也很難在眼睛看到人之前,輕易閃避而觸摸到活體。我們小時候似乎不怕蛇,也許上學總都能看見青竹絲、龜殼花和雨傘節,悉數攤死在支亞干大道上,所以即使埋伏進草叢或田間,也不在乎任何可能出現的危機。
我家附近有一個木頭老房子,雨淋板上塗刷好幾層厚厚的黑色焦油,裡面住一個老老的payi (太魯閣語:女性耆老。) ,皺紋沒有想像多,身材厚實強壯,好幾次夜晚,馬路上的嬉鬧聲太大,或是躲進他家院子,被她生氣地拿著掃把罵一口族語趕快回家。我們有默契地盡量少進入他的邊界,卻又難以止住夜晚帶來的誘惑,騷動幾個太魯閣族小孩躍躍欲試,挑戰月光下不可能的任務。
那晚,好幾個人躲進他家的牆壁,他的qdrux,他的雨淋板下,Payi沒有咆嘯聲,沒有揮舞的掃把,只有夜晚來臨時,始終閃爍昏暗的黃色小燈,縈繞在那個小小的木造房子裡。
白天降臨後,大人說payi過世了,有那麼幾刻,我心裡想如果再大膽一點,打開他的門,或是躲進旁邊鐵皮加蓋的小倉庫,會不會能透過稀薄的紗窗看到他,或許我不會只有撿到金龜子,還能救一條生命。
第二個印象深刻的記憶,其實不是捉迷藏,卻更像捉迷藏。
Watan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住我家上面,走路沒幾步。支亞干大道上,我們踢毽子、拍羽毛球、騎腳踏車…。房間裡面,我們穿上bubu的高跟鞋,用qabang(太魯閣語:布毯。)拼貼身體,在床上跳來跳去,扮演連續劇裡英勇的女俠,舞動手掌和手指,掃把當長茅,蒼蠅拍是法器,拯救落難的男主角。
我們常被指說是一對兄弟,長得又幾分神似,每一次被認親,Watan總低聲說我們是姊妹…。有一次,他說晚上去夜遊,凌晨2點,你來我房間外的窗戶,敲3下,他會跳出來,記得是3下,我們一起在黑夜中探險,目的是學校。
國小有什麼好去,Watan說幾個上國高中的學長姐,都會趁著夜晚到司令台聚會,酒醉後玻璃敲碎滿地,白天換我們拿掃把畚箕收拾殘局。「看人家喝酒有什麼好玩?」我納悶地問,他露出魅惑的笑容:「聽說醉了之後…,就…那個那個,你知道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看過tama和bubu深夜在床上,我也曾不小心從窗戶瞥見隔壁的baki和payi在客廳中遊樂…我要去我要去。
那一夜,忍住睏意,躺在床上不斷想像各種和Watan可能經歷的冒險,我們會揭發不一樣的支亞干,那些杜絕讓小孩子知道的事,那些我只能稍縱即逝的畫面,這次,也許我們躲在鳳凰樹下,兩人肩並肩,欣賞稀奇的月光。
時間一到,我慢慢地轉開後門,蹲低身子,避開隔壁payi的黃色小狗,還好繩子繫在脖子上,他的叫聲很執著,直到我的影子遠離才停歇。
我沿著支亞干大道走入他家前庭,平時我們遊戲的地方,白天看到長輩要打招呼的地方,或是必須大喊一聲「ow」,等待屋子內回應的「ow」才可以進入的家屋領域。
挨著牆壁,房子裡傳出緩慢的咳嗽聲,我認出是他baki,也是一個明明年紀很大,卻每天牽牛去犁田的老人。等聲音平息,窗戶敲3下,房間內依舊只有電風扇在呼吸,再敲3下,隔壁另外一隻黑色小狗發出低吼,再敲3下,只有月光下清楚的木板紋路和我越發感覺冷的皮膚。
10分鐘後,確認Watan已經放棄我們的夜遊,像那些玩捉迷藏耍賴的夥伴,自以為躲進安全的家中就再也不用玩遊戲。
我一個人沿著支亞干大道往上走,目的地國小,我必須觸摸的電線桿。9鄰的十字路口,遠遠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朝我走來,那樣顫抖的身軀我看太多,喝醉了的大人像魔鬼,趕緊躲進一旁牆角的陰影下,遠離路燈的照明。
醉漢對著陰暗處吼叫:「你是誰,你在那裡幹嘛?你給我出來。」,我嚇得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時間久了才發現,他被酒精迷惑的雙眼像隔著數百株的硬質玉米,他知道在黑影之中有人,卻無法辨析準確的位置,一段時間後,他嘟喃離去,黑夜原來這麼龐大。
我走到國小,司令台空無一人,鳳凰樹下只有風吹著火紅的花片。我繞過操場,走到教室後面,一排整齊的樟樹下面,一個人完成心中期盼的夜晚,一個人遊戲。
我和姪子走到雞寮,再往水溝走,兩個外地的男人在平常我們泡腳的地方洗澡,嘴裡不斷稱讚這天然冷泉,根本不用去蘇澳。最小的姪子脫了衣服也泡進去,趁他還沒把衣服穿好,我大叫有蛇,雙腳用力踩著月光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