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往津沙的路上,夕陽相伴。(攝影/黃惠鈴)
走往津沙的路上,夕陽相伴。(攝影/黃惠鈴)

風洄海轉

風吹動的,是那些正在發生經歷的故事,風吹不動的,是已烙印在腦海裡的印象。

馬祖人說自己是土,根深蒂固的長在土地上,而像我們這樣來來往往的旅人則是風,風吹著土地,浪潮點點滴滴在島上產生了發酵。

我是在2005年的冬日第一次踏上馬祖的南竿,閩江口的海捲著牛角的金色沙礫,聚落的石牆還在等著返家的青年,而我只是膽怯的聽著陌生的馬祖話(閩東語),以為人沒帶護照卻已跨出國境。

那時的機場跑道非常的短,搭乘小巧的飛機我就坐在駕駛的後方,頭稍稍一撇就能一清二楚的看透飛機前方的景像,一度,我以為飛機就要撞上前方的山壁、而右手邊又是懸崖,極度害怕的瞬間,只能緊閉雙眼祈禱,直至飛機停穩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膽怯是那麼無助。

扯著高昂的聲調 是怕風吹過來會把話給吹走?

2005年的牛角村聚落,還有許多閩東傳統建築,前方澳口沙灘猶在(攝影/黃惠鈴)
2005年的仁愛村聚落,還有許多閩東傳統建築,前方澳口沙灘猶在(攝影/黃惠鈴)

國之北疆的所在,溫度比北台灣要低上幾度,恰好又遇上了超級寒流,第一次體驗個位數的氣溫。

我身上裹著笨重的羽絨衣,在雙腳的鞋內放了暖暖包,又在大衣兩旁的口袋也塞了暖暖包,長褲子裡的口袋當然也是,整個人像極了追飽氣的球,踏上了這原本極其陌生的島。

風,吹過來,臉頰有刺裂感。

來接我的人,是我認識的第一位馬祖人,他有張黝黑的臉,明明跟我同年,那時我以為他的皮膚就是馬祖經年累月的風所披上的霜,一道道的細紋,想必藏著老派的風華。

黝黑的男人有海島人的俐落,他說話的口音總拖著一個微微上揚「哦」的尾音,面對我的時候說著我聽得懂的中文,轉頭跟其他人說的話就又變成鏗鏘有力的馬祖話。

他們彼此之間說起話來,總是興致高昂,似吵架又似抬槓,我一度不明瞭是感情太好,還是怕風吹過來會把話給吹走,只能扯著高昂的聲調,互相打照。

初次到來,除了開了一個重要的會議,那男人提議帶我以步行的方式從北海坑道處,走到鐵堡,然後再往津沙前進。我既是客,他說的哪兒是那我也完全不知,當然只能任由安排。

走往津沙的路上,夕陽相伴。(攝影/黃惠鈴)
走往津沙的路上,夕陽相伴。(攝影/黃惠鈴)

那晚獨自擁了一座懸在崖上的飯店

我們走在左面是海,道路坡度上上下下的當時唯一一條公路上,我穿著有跟的鞋,裡面還有暖暖包,上坡雖喘,下坡還要頂著風,著實刺激。他們要我多注意海面,說近期能看到白海豚,我是堅信著有海豚的信念,一步一步依著風走。

每當浪裡冒出點白花,我就以為看見了希望,就這麼一路聽著馬祖的故事,一路擦著滴下的鼻水,戰戰兢兢得走著。路上鮮少有車經過,但凡經過的總要搖下窗寒暄幾句,然後問要不要搭載,男人說要卡蹓當然婉謝所有的好意。

第一次見到閩東建築,屋瓦上用石頭壓著磚,在毫無規則下卻又顯得井然有序( 攝影/黃惠鈴)
第一次見到閩東建築,屋瓦上用石頭壓著磚,在毫無規則下卻又顯得井然有序( 攝影/黃惠鈴)

記得那晚,我一人住在懸崖上的日光,整間飯店連服務人員都不見人影,自己曾經獨自擁了一座飯店,而且是一座懸在崖上的飯店。那時房間內沒有wifi,我就徘徊在房間與大廳間,我開了大廳的燈,稍稍用了一下網路,大面玻璃窗外,全被黑夜籠罩,似乎房間才是安全的地方,縱使獨享一座飯店,我卻也只能安分的蜷曲在房裡較為自在。

漆黑的夜加上狂嘯的風浪,猛烈拍擊著峭壁上的自信,儘管在房間,我依然不敢望向窗外甚至想離窗遠些,好像一探就會被張牙舞爪得冷給擊落,或是會被凶猛的海怪給收服。那是我數十年來,度過最漫長的一個夜晚。

隔日一早,大廳有了兩三人,他們正談論著要不要投資開立便利商店的計畫,當時,全馬祖還沒有便利超商,男人看來是被邀請一起投資,但是他一直以馬祖話「講龢囉」回應,彼此說得面紅耳赤。諸不知隔年我再前往,南竿已開了第一家超商,而且生意超好,幾年後,便利超商在馬祖遍地開花。

望著島嶼的翻轉,土地上那些長出來的新貌

我也沒想到,至此之後我每年必二至四次的往返馬祖,甚至還曾經為了探尋芹壁村落的歷史,而與芹壁陳姓子孫前往福建長樂縣鶴上原鄉追本溯源,因緣際會見證了第八九代祖墳遷移過程,冥冥之中,我經常覺得某些緣分根本不是我們來尋來求的,而是老祖宗們特意的安排。

風吹動的,是那些正在發生經歷的故事,風吹不動的,是已烙印在腦海裡的印象。這十多年的時光,有滿滿在馬祖遇上的人與事,道不盡的故事,大多都是美好。

馬祖人說自己是土,根深蒂固的長在土地上,而像我們這樣來來往往的旅人則是風,風吹著土地,浪潮點點滴滴在島上產生了發酵。

某些改變,變得舒適亮眼,你能想像連海的氣息都轉化了,那些荒蕪被遺忘的小橋房舍或是廢棄的坑道據點,有的被重新定義了新意,有的成為新的緬懷;而某些改變卻讓人更懷想過往,以前牛角的聚落儼然只能在相片裡追尋了,連澳口的金沙都已流失,還有什麼是留得住得呢?

酒說要喝老的好,馬祖的老酒卻是要喝當年新鮮釀製的,現在還有人會剝開黃魚的頭額,為了找尋那對心型石嗎?舊時的天真浪漫,其實很有滋味。

我乘著風而來,像魚兒在這兒洄游,我踏著海上的藍眼淚,望著島嶼的翻轉,土地上那些長出來的新貌,種下了,興許未來也會慢慢發芽,在日日月月下,在每一次新的往返,我總要回望著那浪,並一直記得那時的涼。

鐵板天后宮封火山牆(攝影/黃惠鈴)
鐵板天后宮封火山牆(攝影/黃惠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