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曾詩琴)
(繪圖/曾詩琴)

夢境漂游

岩壁上附著層層疊疊的牡蠣殼,灰色一片粗糙質地。此處是潮池與礁岩平台的交界,白天潮退得很低很低的時候,露出大部分的礁岩,當地海女手持一根尖嘴錘子,不斷在此敲鑿牡蠣,小桶子裡集滿灰白肉質。

(攝影/曾詩琴)
(攝影/古碧玲)

抵達海邊的時候,一抹粉橘餘暉掛在灰色天空。浪花翻騰,海的面積擴張到大片潮間帶。納悶不是開始退潮了嗎,原來是看錯了潮汐表。潮水是一隻膨脹的魚,鱗片交錯在潮間帶上,粉橘色渲染在魚腹。廣闊潮間帶上幾乎無人,連釣客也不見人影。有一家人從岸上上來,戴著頭燈,正要坐車離開。入夜前的寂然,大魚安靜的將一片礁岩吞下去。

海邊遇到的貓都是San Diego

第一次在黃昏抵達海邊,通常此時是離開的時候。時空錯置般,返家變成了抵達,抵達了一個等待探索的陌生時空。整個夏天沒到海邊,林投長高了,伸出長長刺刺的厚葉片彷彿要保護海一樣,把潮間帶遮蔽起來,貓咪也趁勢躲匿在林投裡。此時,貓出現在堤岸上等待食物,V總是呼喚所有在海邊遇到的貓都是San Diego,彷彿就是那隻隨著西班牙大船航海到此的百年貓咪。

換了潛水衣,餘暉正一點一滴消失。大片潮間帶頓時黑了下來。我們提著燈,一路踩水來到唯一沒有被吞噬的大石塊,將所有東西放著。潮水高漲,猶豫該如何觀察。V率先下水,他認為沒差,既然來了,那就下水了。想想也是,下水吧。

遠處的海如黑獸沉睡。星星逐一出現,透過雲層隱隱閃爍。潛入潮池,海水溫暖,有如闖入地底隧道,海流的痕跡凝固成幽暗的岩塊。歲月滄桑,沉澱為純粹的黑。

魚群被夜色所蠱惑,馴化不怕人

V說潮池底下的岩石位置改變了。沉重如山的岩塊總是想隨者海流浪,但是去不了遠方,可以變換一下方位,重新在潮池定位自己。

我勾著V持相機的右手臂,他的左手拿著環形燈,照亮水下潮池。輕輕的勾著他,即能看他所看。

驚訝發現軸孔珊瑚依然在岩石面上健康生長。算算差不多一年的光景,軸孔珊瑚再次在此處萌芽長大,柱狀珊瑚如花綻放。如果珊瑚能夠溝通,她們會不會竊竊私語,這家人又來了,好久不見了。她們總愛看我們長多大了。

這一家人不知道,我們為了重回到這裡,費了多少勁,好不容易在同樣地點著陸長大啊。

魚群在白天都是警戒萬分,躲得遠遠,此刻被夜色所蠱惑,馴化不怕人。天竺鯛不斷接近徘徊,原來身上不只是褐色條紋,而是帶著藍色橘色的螢光,一身亮麗在黑暗裡悠遊。奧耐鑽嘴魚在海床底部跌跌撞撞,像在夢遊中,即便相機鏡頭不斷尾隨著牠,看著牠緩慢游來游去,如一枚銀色的夢飄蕩在黑灰的岩石裡。另一群小魚,則在側邊跟隨,在微光下鬼魅般黑影幢幢。應該是伺機等待我們掀起塵埃碎屑,啄食有機物質。

軸孔珊瑚依然在岩石面上健康生長(攝影/曾詩琴)
軸孔珊瑚依然在岩石面上健康生長(攝影/曾詩琴)

附著的牡蠣幾乎都是被鑿開的空殼廢墟。

白天躲在石頭底下的大型截尾海兔在岩石上緩緩散步。像是一大塊粗糙凹凸不平的褐藻團,露出兩截觸角悠然在平滑的石面上緩緩而行。黑夜讓生物白天擾動的心安定下來,終於抖膽在開闊的潮池露面,伸展自己,利用自己的腹足從容移動覓食。畢竟夏天藻類退到更涼爽、較深的海裡,海兔還是要仔細尋覓才吃得到。

岩壁上附著層層疊疊的牡蠣殼,灰色一片粗糙質地。此處是潮池與礁岩平台的交界,白天潮退得很低很低的時候,露出大部分的礁岩,當地海女手持一根尖嘴錘子,不斷在此敲鑿牡蠣,小桶子裡集滿灰白肉質。附著的牡蠣幾乎都是被鑿開的空殼廢墟。

V不斷拍照,閃光燈在海裡像瞬間燃放的煙火。仔細一瞧,原來是手掌大的小小石狗公在牡蠣殼上休息,體色與周圍環境太像,顏色斑駁甚至凹凸不平的質地,偽裝成一顆不顯眼的小石頭停棲在牡蠣殼殼上,唯有眼睛露出破綻。相機對著,我們圍繞著,石狗公似乎感受太過熱烈的目光,頂著大大的頭敏捷迅速往下游入石縫間。

軸孔珊瑚依然在岩石面上健康生長(攝影/曾詩琴)
幾乎分辨不出石狗公與礁岩(攝影/曾詩琴)

被無數的浮游生物圍繞

水下燈光如強力的磁場吸引無數來自異世界的小生物。瞬間,我們被無數的浮游生物圍繞,無邊無際的亮光與黑暗圍繞,海水環繞,同心圓不斷擴張。而渺小的我們不過是藉由一簇光,召喚了小小生物。一隻細長的剛毛蟲迎光而來,身體一節節,接近頭部的那一節有著纖毛張開,頭部向上,身體呈垂直角度,不斷追逐光源。但是稍大海浪衝過來,就失去了剛毛蟲的蹤跡。點狀的浮游生物,細細碎碎,如塵埃,散佈在海面上。撈起仔細觀察,有像跳蝦的小生物,也有透明小水母,奇異造型小魚。如星塵懸浮在水中,隨著光柱緩慢旋轉舞動,偶海浪湧來,星塵飄散開來,找不著了。

潮間帶上的潮水不知不覺已經退去,膨脹的大魚退到外海了。家人說,水溫越來越冷了。從潮間帶走上停車處,腳步彷彿還是帶著潮水,如在海中飄浮。路邊草叢蟲鳴四起,如小魚群躲在暗處,輕柔鳴叫,呼應天際濛濛發亮的星星,如夢,漂在空中。

再來吧,遠方漆黑的魚輕輕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