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張讀行
攝影/張讀行

去探望一棵樹

自然不許讓人類受苦,人類也不許傷害自然。然而人,很多時候比野獸還要兇猛、比森林大火更具破壞力。

四度再訪阿里山,行前,母親問,你要去看日出嗎?答:沒有。
又問,你要去搭小火車嗎?答:沒有。
那你去那裡要幹麻?
去探望一棵樹。

背包放著兩天份的衣物,選擇了路程較短的公路,一路從嘉義搖晃到了森林遊樂區的入口。在這個不適合觀光的時節(冬季且濕冷,沒花季也沒日出日落),轉運站座位仍擠滿了旅客。觀光區的意思是,這裡適合做的事情,就是在安全範圍內散步、吃喝、喧嘩、拍照打卡。

待在被馴服的森林區塊裡,遊客卻像動物園裡待在分區獸欄的野獸,人們的野性被法律的隔離,被規範著不允許跨過去,自然不許讓人類受苦,人類也不許傷害自然。然而人,很多時候比野獸還要兇猛、比森林大火更具破壞力。

鄒族人藉大洪水的神話觀 與所敬畏的自然共處著

自然,有著生養和毀壞並存的特性,像印度的神話裡有著創造神和破壞神。雷擊樹林引發的森林火災、斷層活動引起地震和走山、更不用提那些能把任何生靈,在瞬間燃成灰燼的岩漿和火山灰,還有覆蓋萬物,讓所有生命一片沉寂的冰河。人在這些毀滅的力量之前,顯得渺小,因為太過渺小,自然就如同神一樣的存在,或許自然的本身就是神。

在阿里山一帶生活的鄒族人,也有著大洪水的神話觀。在神話中,洪水退去後,山脈探出頭,就是現在的玉山山脈,善者死後往大塔山,惡者死後往小塔山,鄒族人在森林打獵,製作皮革,種植小米,和他們敬畏的自然共處著。或許祖先們了解,如果自然死去,人類終將無法生存。

1912年,現代文明的觸手伸到了阿里山,蒸汽火車一趟趟把碩大的檜木運出山林,到山下的製成材,在那些鐵道和森林中穿梭的林業學者、統治和管理者用日語商談著。檜木林中,工人測量著樹木預計倒下的方向,用著抽胴鋸,把倒下的巨木分解成方便載運的大小。

人破壞的力量,連神也無能為力。

1945年,國民黨政府也走進森林,而後數十年,在檜木林中響起的是機械鍊鋸的馬達聲。樹木如骨牌般倒下,工人所到之處皆成荒蕪。就這樣在伐木、植木,皆無計畫的年代,森林面對了史無前例的浩劫。浩劫過後,1991年台灣進入禁伐天然林的年代。而後,政府舉起觀光的大旗,1989年,在我出生的那年,頒布了森林遊樂區設置管理辦法。

十多個人才能將其環抱的巨木,要怎麼逃過電鋸的威脅?

有多少樹木留下來了呢?

我沿著阿里山的詩路步道,往上走,經過派出所和警察宿舍,會看到一處路牌指著「水山巨木」。沿著鐵軌走,正好還遇到了載運工作者的電動台車抵達。一路上會經過有大樹洞的巨木,洞裡可容納數人。在林中也能聽到不遠處,輪子在鐵軌上滾動的聲響。快要抵達時,可以登上檜木月台,走過木棧橋。水山巨木,或者它的另個名字,台灣紅檜,安穩地坐落在半山坡,此處也是森林遊樂區的圈地邊緣。這是僅存的,在園區內,超過2000年的天然檜木之一。

十多個人才能將其環抱的巨木,要怎麼逃過電鋸的威脅?僅只幸運嗎?我在離開之時,從側邊發現巨木上有一處鋸刀劃開的痕跡,那傷口不足以致命,卻令人驚心。同樣地,那些被遊客剝皮的檜木,也只是倖存的受難者,為保護樹木不被環狀剝皮致死,工作人員只得為樹木穿上草蓆衣。

攝影/張讀行
攝影/張讀行

倘若我不是遊客,想像我是林業者、伐木職人、木構建築師、木頭工藝師、森林專家、登山愛好者…「我們跟森林的關係是什麼?」「如果森林消失了,人類還可以生存嗎?」「要如何在使用林木資源和生態上取得平衡?」
這些,巨木不會有答案,因為,答案通常在人類的這一邊。


資料來源

  • 《檜山邊境‧觀霧森林:畫說林業》2012, 廖景淵
  • 《紅檜、水鹿與獵人》蔡日興, 2016
  • 《台灣大伐木時代,到底砍了多少樹?》李根政,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