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何瑞暘)
(攝影/何瑞暘)

季風在縱谷遷徙

這趟旅程最為奇幻的部分莫過於當阿穆爾隼在每年十月底至十一月飛抵印度東北部那加蘭邦,有將近一百萬隻的阿穆爾隼匯集於該地,被認為是世上最盛大的非人聚會之一。

那段遷徙期間,適逢無數的白蟻生出翅膀婚飛,提供即將冒險橫渡海的阿穆爾隼的完美食物。

每當和初接觸生態觀察的朋友說起,我只在雨天才出門找鳥時,通常能觀察到他們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的表情,像是注視著幾隻嘴巴開開,窩在巢內的黑冠麻鷺幼鳥那般。接著他們會等待你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說,當然只在雨天才出門找鳥是有點誇大了,但每年的春、秋兩季,我的電腦總是開著不同單位的氣象預報網站,這是肯定的事實,隨時注視何時是第一波東北季風南下的日子,風裡有雨,能帶來鑲有北方的雙眼。

鳥人絕對會為每一次的東北季風來臨祈雨

我請他們想像,就當自己是一隻能飛行的紅尾伯勞吧,這種大約18公分的小型候鳥應該多數人有聽過名字。牠們五月消失於台灣,回到西伯利亞,但過了短短三個月而已,感知到北極圈的日光一天一天逐漸減少,牠們又開始南下。

若是飛行途中一路順風,這些小鳥會很順利地飛抵他們預期抵達的目的地,但如果遇上強勁的季風、持續的降雨,不得不尋找能夠降落,短暫休息的地方補充體力,等風向和天氣適合才會再度啟程。

鳥人大概是這時唯一感到興奮的,我們絕對會為每一次的東北季風來臨祈雨,等待被鋒面滯留從天而降的過境鳥。

(攝影/何瑞暘)
春、夏繁殖季在歐洲的紅背伯勞,冬季也和阿穆爾隼同樣到非洲南部度冬。在花蓮支亞干溪的沖積扇也能發現,是偏離正常遷徙航線的迷鳥。(攝影/何瑞暘)

十月中旬某日清晨,終於等到像樣的東北季風南下,天空上層的灰色雲層快速移動,看向窗外縱谷裡有些地方被降雨籠罩成一團白霧。預報顯示接下來可能會有沒降雨的時段,這種雨天之間沒雨的空檔會是很好的觀察機會,我很快地收拾好裝備出發。

雨刷刷去被風斜斜吹來沾滿雨滴的擋風玻璃,越過新豐平大橋後,通常我會左轉進入由支亞干溪沖積而成的沖積扇平原,這片沖積扇平原由北往南,沿途會穿過造林地、次生林,到了北林村一帶視野逐漸開闊,農田野地、河床,和帶著南國風味排列的檳榔樹,而更南邊接近萬里溪那頭則會是排列整齊寬廣的西瓜田,鑲嵌地景構成了縱谷平原裡多樣的鳥類棲息環境。

連續6年來我參與此地的新年數鳥調查,除了第一年熟悉摸索環境和人力不夠的狀況下,往後幾年來在此處的調查樣區內,經過24小時強力搜索下能觀察到一百種以上的鳥種,任何有羽毛的雙翼都將收入我們的紀錄裡。

總以為唸出阿穆爾隼,遠方荒漠彷彿就近在眼前

經過一個上午我把熟悉的農田小路都搜尋過後,陸續記錄了像是紅尾伯勞、黑喉鴝、小鵐…等遷徙過客,但你知道這些是沒辦法滿足的,一定還有某些更難得一見,值得回來在網路上大肆炫耀一番的物種正藏在某處。

我搜尋了記憶裡此處的鳥類名錄,猜測有個可能的鳥種會在這段期間出現,紅腳隼(Falco amurensis),或是我更喜歡稱其英文俗名,阿穆爾隼(Amur Falcon),即為俄語的黑龍江,我總以為唸出這四個字,遠方荒漠彷彿就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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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穆爾隼:今年新生的阿穆爾隼幼鳥,第一次跟隨季風南移,漂移到鳳林北林的農地,往後餘生牠會來回在黑龍江流域到非洲南部的航線上。(攝影/何瑞暘)

目前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將阿穆爾隼的保育等級設為無危(LC),但在台灣野鳥名錄的定位仍是稀有的過境鳥,需要在適合的季節前往遷徙熱點,和令人羨慕的運氣才得以一見。

那是因為阿穆爾隼的遷徙路徑偏離台灣甚遠,同時亦有別於東亞澳遷徙線眾多南來北往的候鳥。

牠採取東北-西南向的橫向遷徙,秋季從繁殖地的黑龍江流域啟程,旅程先是橫跨過中國大陸,繞過喜馬拉雅山脈東側後,主要的群體會在印度東北部的那加蘭邦停留數週。

(攝影/何瑞暘)
黃尾鴝是冬季相當容易見到的冬候鳥,然而每每看見牠們在季風裡現身,依然能感受這小傢伙為遷徙而溫熱的血液。(攝影/何瑞暘)
(攝影/何瑞暘)
度冬的花雀有著斑斕的羽色,使牠能隱身在曠野間。(攝影/何瑞暘)

離開那加蘭邦時有些選擇海線飛過孟加拉灣,有些則走陸路越過印度,到達印度的西高止山和西海岸。

這次前方是阿拉伯海,但牠們的遷徙線還沒完成,4,000公里外的海洋那頭是非洲大陸,而海洋無法提供穩定的上升氣流讓牠們節省飛行能量,要飛過大洋需要不間斷的無眠拍翅數天才能到達非洲大陸。

該休息了嗎?不,牠們還要從東非再往南,最後跨越赤道落腳於非洲南部。難以想像每一趟遷徙,光是直線距離就至少13,000公里以上。這隻身長26-30公分的小型隼類看盡大山大海,終其一生往返於度冬地和繁殖地。

無數黑影覆蓋,幾乎看不見背景的天空

而這趟旅程最為奇幻的部分莫過於當阿穆爾隼在每年十月底至十一月飛抵印度東北部那加蘭邦,有將近一百萬隻的阿穆爾隼匯集於該地,被認為是世上最盛大的非人聚會之一。

那段遷徙期間,適逢無數的白蟻生出翅膀婚飛,提供即將冒險橫渡海的阿穆爾隼的完美食物。我看過不少聚集在該處Doyang水壩上方集結盤旋的阿穆爾隼照片,畫面中有無數黑影覆蓋,幾乎看不見背景的天空,像是有千萬雨絲正要落進湖面。

然而同樣令人心碎的是,也看過無數張該地居民捕抓阿穆爾隼的畫面。

該地居民多以自給自足的方式生活,但2000年初Doyang大壩建立好之後徹底改變了地景,淹沒了原來耕種的農場和土地,水壩的建設也讓漁民無法捕到足夠的魚來維生。

(攝影/何瑞暘)
過境的小鵐正積極尋找草籽補充能量。 (攝影/何瑞暘)

人們遂將原來架設捕魚的網子,改到湖面上捕抓阿穆爾隼為食,作為維持生計的其中一條管道。

據2012年統計,估計有將近12萬至14萬隻阿穆爾隼在經過那加蘭邦地區時被獵殺,但也促使當地的保育組織開始行動,透過巡邏、教育,和發展生態旅遊來增加偏遠地區的經濟模式,從Birdlife官方網站上的資料說明,至少可信的調查顯示2013年之後已沒有發現盜獵的現象。

雨在中午時逐漸停歇,灰濛濛的天空裡能夠辨識到幾隻黑色的小身影,透過叫聲我知道那是灰鶺鴒,牠們利用短暫無雨的空檔繼續往南飛。手機忽地震動,傳來了訊息,「阿穆爾隼,東北角濱海公路旁。」該死,有其他地方的鳥人比我先找到了,我只好繼續拿起望遠鏡再一次搜索每一個角落,從曠野裡明顯的制高點開始,高壓電塔、電線、枯樹、天空雲層的縫隙、遠到中央山脈稜線的輪廓,盯到終於出現幻覺般。

(攝影/何瑞暘)
鳳林的曠野。(攝影/何瑞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