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林毓恩)
(攝影/林毓恩)

校長,那裡有一隻鳳頭蒼鷹!

那新生的兩隻雛鳥除了黑色的眼先、蠟膜與嘴喙,全身上下長滿了蓬鬆柔軟的白色絨毛,活像個會自行移動的潔白蒲公英,烏溜溜的雙眼幾乎稱得上靈動,而那微微張開的鷹喙就好像在對著所有所見之物微笑。

其可愛程度,任你再怎麼暴戾凶狠,心中也會對甫降生於這世界的新生命感到崇敬。

暮冬的傍晚氣溫驟降,樹鵲在圍牆邊的榕樹上發出帶有金屬音的叫聲,我和同學離開車棚往東女校門口走去,握著單車手把的指頭冰涼的幾乎沒有知覺。

經過一棵小葉南洋杉時,我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直覺促使視線沿著樹幹向上,到達樹頂時,我還來不及反應,一隻烏頭翁便以那些還未記起就已消失的眠夢的速度朝樹梢直直衝去。此舉雖未真正觸及目標,樹頂的生物仍因此失去重心,雙翅驚惶顫抖,腳下柔軟的南洋杉枝向後彎折,彷彿即將墜地。

牠沒有立刻起身追擊,只是生氣地站穩腳步,平衡身軀,讓豎起的短冠羽冷靜,猛禽獨有的銳氣此刻消逝無蹤,方才劇烈晃動的小葉南洋杉在漸暗的天色中又變回挺拔淡漠的模樣。此時校長路過,不知哪來的勇氣,我竟興奮地指向小葉南洋杉的樹梢,對著校長大喊:「校長,你看!那裡有一隻鳳頭蒼鷹!」

或許是發覺來自地面的目光,校長一抬頭,鳳頭蒼鷹便飛到另一棵小葉南洋杉上,幾秒鐘後頭也不回的朝西南方飛出校園。

(攝影/林毓恩)
飛行中的鳳頭蒼鷹(攝影/林毓恩)

不,校長,鳳頭蒼鷹這種鳥一點都不少見

隔日,我在走廊上打開和學校借來的Nikon D750,和一位熟識的老師分享十分鐘前,鳳頭蒼鷹在校門口的樟樹樹幹上,是用什麼樣的姿勢站立著。老師瞇起眼睛仔細端詳,影像因尚未熟練攝影技巧,即使配備了長達500mm的鏡頭還是不怎麼清晰。向我確認鳥種名後,他忽然繪聲繪影地說:「校長昨天跑來跟我說:『威同,我們學校有那個很特別很少見的鳳頭蒼鷹餒!』齁他有夠開心的。」

不,校長,鳳頭蒼鷹這種鳥一點都不少見。

鳳頭蒼鷹,Crested Goshawk(學名Accipiter trivirgatus,在台分布為特有亞種A.t.formosae)。

身為台灣分布最普遍的猛禽,鳳頭對多數賞鳥人而言就像每天都會坐在門口,讓深邃雙眼在太陽下探險的長輩一樣,只要願意踏出家門,從炎熱的海岸防風林到涼爽的中高海拔山區都能看見牠的身影。

適應力極強的牠是台灣近年來唯一一種能在都市裡築巢繁衍的留鳥猛禽,只要市區有綠地,無論是地價昂貴的六都或經常被中央放生的東部皆是該鳥種的守備範圍。倘若你願意讓五官全然地專注,便會發現公園、校園,甚至是植有高大行道樹的分隔島中,經常存在來自茄苳樹幹、電線桿、水塔管線以及清澈藍天的目光,那時空氣總是不由分說地銳利起來。

我本來就喜歡用空閒時間在學校到處找鳥,在發現鳳頭後,我造訪學校生態池的次數也越加頻繁。生態池旁種了榕樹、樟樹、蓮霧、芒果,池邊有涼亭及假山造景。逛一圈,若沒見到鳳頭便往別處找尋。

往外走,經過茄苳與大葉欖仁,繞行至另一頭的草地,學校在此栽植約七、八棵樟樹。根據觀察,這一帶以及圖書館旁的肯氏南洋杉、阿勃勒皆為鳳頭喜好的停棲位置,樟樹及茄苳則因部分枝幹角度平坦,適合處理獵物,常被鳳頭當作進食的餐桌,有時還能在在樹下見到一地白尾八哥被拔除的羽毛。

作為食物鏈中的頂級消費者,多數時候,鳳頭在棲地中負責帶來殺戮與推動死亡 (攝影/林毓恩)

校園的生與死維持著躁動不安卻井然有序的平衡

作為食物鏈中的頂級消費者,多數時候,鳳頭在棲地中負責帶來殺戮與推動死亡,那時紅嘴黑鵯和烏頭翁緊張焦躁,斑鳩遠走、麻雀閃避,斯氏繡眼像一群雨滴一樣飛起,黑冠麻鷺在遠處羅漢松蔭下靜默不語。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日,注定有個或健壯或孱弱的生命要在鳳頭爪下死去。

黑眶蟾蜍在生態池邊,假裝自己是一撮不會呼吸的土壤,定定看著鳳頭用利爪固定獵物,去除獵物身上任何會阻礙進食的障礙,然後用尖銳的喙撕開每一寸鮮紅的肌肉。有些肌肉屬於鳥類,有些肌肉屬於哺乳類,有些肌肉屬於一些爬蟲類或兩棲類。校園的生與死維持著一種躁動不安卻又井然有序的平衡。

從前我常在正面鳥貼圖區(FrontBird,台灣著名的鳥類臉書社團之一,特色是版內只能張貼露出兩顆眼睛的鳥類正面照)或類似社團瀏覽各個鳥友的猛禽育雛記錄,生活範圍與人類高度重疊的鳳頭是不少鳥友的觀察首選。

原以為自己要到上了大學碰到相關計畫才有機會觀察,沒想到在校長認識鳳頭的一個星期後,我就在榕樹下親眼目睹了鳳頭交配,同時也發現枝葉繁促的榕樹上有個以乾枯樹枝搭成的大鳥巢,離地約六、七公尺高,位置十分隱蔽,必須由特定位置仰望才能發現它的存在。

想到不久後就有機會觀察育雛第一現場,我興奮地打開eBird,從二十多個繁殖代碼中為牠們填上C—求偶、展示或交配,並點開鳥種清單的「增加細節」,在空白欄位裡寫下我的觀察記錄:不可以色色。

(攝影/林毓恩)
處理獵物的公鳥(攝影/林毓恩)

溫和安靜的校園地景 突然張狂了起來

一日,我拉著同學到榕樹下觀察。枯枝間不見成鳥探頭,也沒有凸出的尾羽。用望遠鏡一瞧,巢中突然冒出一顆潔白乾淨的腦殼,搖頭晃腦地看著我們。交代朋友待在樹下,我狂奔至圖書館,興許是負責管理攝影器材的老師過於忙碌,前幾天才歸還學校的機身與變焦鏡頭依然好端端的躺在辦公椅上。推開插槽蓋,邊插記憶卡邊應付其他老師的關心。

「你又要去拍那個大笨鳥喔?」

「不是啦,我要去拍老鷹的小孩。」

也不記得後面說了什麼,只知道那時的我幾乎是震顫地想向全世界宣告這份無與倫比的喜悅。那新生的兩隻雛鳥除了黑色的眼先、蠟膜與嘴喙,全身上下長滿了蓬鬆柔軟的白色絨毛,活像個會自行移動的潔白蒲公英,烏溜溜的雙眼幾乎稱得上靈動,而那微微張開的鷹喙就好像在對著所有所見之物微笑。其可愛程度,任你再怎麼暴戾凶狠,心中也會對甫降生於這世界的新生命感到崇敬。

後來,每當在生態池邊遇上認識的老師,我都會請他們在樹下蹲低身子,然後指向某一根樹枝說,老師你看,那邊有老鷹(或老鷹的巢)。

印象中必須進入大山,避開亮白陽光才能抬頭仰望的小小黑點,彼時正站在葉片稀疏的榕樹枝幹上,被樹枝遮擋的尾下覆羽像團柔軟、飽含油脂的木棉花絮。牠戒備地向我們觀望,眼神因專注而透出一種黃澄澄的清亮感。他們總是為此感到訝異、驚喜,平日裡溫和安靜的校園地景,在大家注意到鳳頭的視線後,突然張狂了起來,四周彷彿隨時會發生生態紀錄片般的「野性」畫面。

隨著相機操作愈熟練,拍攝成果的品質也愈來愈好,且校園中兩隻鳳頭都不怎麼畏懼人類,距離近時,甚至可以拍出足以讓人細細檢視羽毛上不同紋路的清晰照片。不過,我沒有刪除那張曾和威同老師分享的照片,而是將其上傳到當天紀錄的eBird鳥種清單裡,即便那張照片看起來像是網路不好的Youtube影片,畫質只有360p。

我當然不是第一次看到鳳頭,但這張被相機自動命名為DSC_6209的照片,卻是我首次以攝影的方式記錄猛禽,其意義已遠大於一隻鳳頭蒼鷹站在樟樹上的模樣。

母鳥(攝影/林毓恩)

再多的流量關注,都無法改變突如其來的死亡

時間往前回溯至二O二O年八月,十五歲的我仍對鳥類所知甚少,但正是在那樣渾沌蒙昧的狀態下,我跟著台東鳥會活動走入延平林道,並與眾人一起目睹在稜線上盤旋的熊鷹亞成鳥;接著稍稍往後爬梳,記憶細流在時空的分水嶺各自向二O二O與二O二一的九月流去,那時一群又一群的赤腹鷹為了度冬,由古北界的溫帶季風氣候區出發,跨越無數海域與雲層,向南遷徙至東洋界溫暖舒適的熱帶氣候區。

因特殊地理位置,台灣島被過境鳥們視為東亞澳遷徙線(East Asian-Australasian Flyway﹐EAAF)上的絕佳中繼站,於是無數個早晨,鳥友指出方向,我們等待第一隻鷹來,然後期待鷹球、鷹柱、鷹河與鷹海形成。彼時尚未接觸攝影,我只能將群鷹盤旋的壯觀畫面轉化為文字,但一生中不可撼動的風景,即使有再好的文筆,都無法確切描繪出當時心臟被深深震撼的、彷彿自己要隨之起飛的感覺。

因此,我以為DSC_6209中的鳳頭蒼鷹不僅僅是一隻鳳頭蒼鷹,它更代表著我開始有能力以攝影記錄並向他人證明,當一個人看見鳳頭蒼鷹鼓翼、黑翅鳶懸停、林鵰飄飛、遊隼俯衝時,所有恐懼、驚惶與讚嘆將從心底油然而生的瞬間。

不過,在由人類主導的區域裡,無論猛禽被視為兇猛的象徵,或因外表呆萌,在網路受到極多的流量關注,都無法改變突如其來的死亡,即便牠們是如此小心翼翼地飛行、跳躍及睡眠。二O一七年,台灣猛禽研究會開始在Youtube上直播野生猛禽育雛。

二O一九年,研究人員在台北市大安森林公園為一隻被直播育雛的母鳳頭繫上黃色腳環,編號N2,該個體因此被稱作黃恩萼(黃N2)。黃恩萼連幾年都沒有變動巢位位置,直播人氣扶搖直上,經常有五六百個人守在線上觀看親鳥與雛鳥的一舉一動。隨著愈來愈多人知道黃恩萼的存在,不熟悉鳥類生態的大眾也開始注意住家附近的大樹上,是否有一隻鳳頭蒼鷹正以同樣的好奇凝望彼此。

二O二二年六月三十號,猛禽研究會在臉書上宣布黃恩萼的死訊,根據該則貼文,恩萼是在穿越馬路時不慎發生車禍而離世,長期關注鳳頭直播的人們紛紛感到愕然。彼時政府因疫情嚴峻,要求學校採遠距教學。收到訊息的當下,我坐在床上,盯著電腦錯愕不已。

(攝影/林毓恩)
雛鳥(攝影/林毓恩)

你還在,你們還在

生存在以人作為優勢物種的環境中,黃恩萼不會是第一隻死於路殺的鳳頭蒼鷹,也不會是最後一隻。我不禁想起學校的鳳頭。

現在的牠們已經足夠強健到能在樹枝間跳躍了嗎?會不會,當牠們飛行時用黃褐色的雙眼直視前方,卻在觸碰那一刻才發現,所謂的藍天只是一面堅硬冰涼的玻璃?又或者,當牠們只是在學習如何讓雙翅撫摸氣流,以穿越被馬路分割的綠地時,遠處的休旅車會駛向將要飛行的軌跡,像遊隼一樣快速的穿行路口?

遠距教學結束,我回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巢位底下觀察。小雨燕在高空飛行,草地上不見麻雀、斑文鳥的蹤影,巢裡沒有鳳頭。整整三個星期,我被疫情奪去了目睹一隻猛禽褪去絨毛,長出初級飛羽的珍貴機會。關掉只記錄四隻小雨燕的eBird紀錄,我往圖書館走去,想要跟老師要點零食填塞略為頹喪的心情。

忽然之間,遠處樟樹上,一道銳利的目光穿越炎熱寂靜的晴空,周遭的空氣瞬間安靜地沉降。

我掏出手機,打開尚未提交的eBird清單。

你還在,你們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