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劉崇鳳)
(攝影/劉崇鳳)

川越──我的靈魂泡泡浴

冷泉按摩加日光浴,來回冰鎮與溫晒,身體被天地揉得鬆鬆軟軟,連日疲勞盡散,一股神奇的舒暢貫穿全身,清醒得像剛出生,黃麻溪如此成為我們的搖籃。「好舒服!」寡言的先生開了金口。

那還是一個非常青澀的年代,初遇黃麻溪。

八通關古道西段去程路上,吊橋前發現一條隱約下溪的路徑,時間充裕,幾個年輕人用冒險的心情往下探,轉一個彎,便離開了傳統路徑。只聽聞潺潺水聲愈來愈近,我還沒穿出樹林呢,就聽見夥伴如孩子一般歡呼,穿出樹林,一條清澈碧青的溪流坦然接見,已見一人卸下大背包,脫掉上衣,赤裸著上身便滑入深潭──毫不猶豫、理所當然。

我瞪大雙眼,睜睜看著他不顧一切投入冷冽的溪水,讓肉身被冰涼浸潤。那些古道上沾染的葉屑、濕熱黏稠的汗漬、忍抑多時的窒悶,都在穿入水中一刻,瞬間被釋放。

而我始終沒能如他那般率性自然,只是坐在岸上泡著腳,帶著淺淺的微笑,內心無邊嚮往。

黃麻溪,這麼被我深深記住。此後多年,只要帶隊經過那轉彎處,隱蔽的入口鋪滿落葉,總盼望著下行。然而多數時候,人們時間有限,恆常匆匆經過。

(攝影/劉崇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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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溪邊輕輕放上一塊疊石,敬生命中不滅的青春

十二年後,和先生安排了一趟行程,與友人兩個孩子相約,重返古道。吊橋前我們對孩子擠眉弄眼:「跟你們說一個秘密基地,不可以告訴別人喔……」煞有其事、躡手躡腳轉彎下切,孩子跟著鬼頭鬼腦、搖搖晃晃走著,這樣走入年輕時不經意發現的秘境,此時我們早已遠離二八年華,成為叔叔阿姨了。

落葉堆印上了腳印,石頭上柔軟的青苔被壓過,徐徐下行,彎身鑽出樹林……嗨,親愛的黃麻溪,好久不見!

這裡藏著我們的年輕,那一年裸身滑入溪流的男子,此時已成為我的先生。友人的兩個孩子看見溪流,興奮極。先生如當年一樣,卸下背包、脫掉上衣,再度滑入水中。孩子們在溪邊開心地尖叫,而我已不再拘謹,鼓勵孩子同我們一起脫掉衣服,在這深山野溪中盡情探索。只見四個只著內衣褲的人影,在石頭上忽快忽慢地移動著,一會兒跳水、一會兒水池中戲耍;一會兒疊石、一會兒溪畔午睡,當然,還要煮泡麵,孩子的眼睛望見了大世界,因足夠的信任與安全感,他們豐沛的好奇心領我們找到了溪流上游的深潭,幽靜廣深、綠意無盡,離開前,我在溪邊輕輕放上一塊疊石,敬生命中不滅的青春。

然而肩負孩子戶外安全的阿姨如我,只要孩子脫離視線範圍就不免掛心,使得我始終懷抱期待,哪一天能無後顧之憂地,在這裡盡情享受。

(攝影/劉崇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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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汪水潭就是我心目中幻想已久的大海了

這年夏天,縱走行程至第八日,即將從瓦拉米步道出去。與先生特意多排一日,留給黃麻溪。於是當,那個神祕轉角處再度轉彎,踩出沙沙的落葉聲響,我感到興奮異常,像將與一位不常相見的戀人幽會。走出樹林,與溪重逢,因只有兩人,滿載八日高山行走的疲勞髒污,一切顯得尋常,又滿載熱烈。被汗漬掩蔽的毛細孔在等待,蓄勢待發,而冷冽的溪水,川流不息在這裡守候。

並未有太多交談,下背包,脫衣服!赤身的兩人在溪床上各自攀爬與跳躍,一回神,我見不著先生了,殊不知先生把自己整個浸泡在溪水中,只露出頭顱,全然不動如石頭一般,任溪水刷洗。

我在這頭,望向下方的一汪水潭,幻想自己縱身一躍的優雅俐落,誰知躍下一瞬心有旁騖,我愚蠢又滑稽地落水了……一個人在水潭中擰著鼻子哈哈大笑起來,醜就醜唄!這汪水潭就是我心目中幻想已久的大海了。像一隻久未回到大海的魚兒,笨拙又開心地游著,雙手是鰭也是翅膀,踢出漂亮的蛙腿,我在水潭裡游圈圈,這是我與黃麻溪打招呼的方式。

(攝影/劉崇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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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著游著,發現滑瀑下方泡泡如泉湧,我就游進白花花的泡沫中,全身傳來奇異的感受,千百個細小的泡泡就像有千百隻小魚,環繞在身側啄你吻你,我開心地尖叫,自顧自咯咯笑起來,但水聲太大而顯得我的笑聲稀微,嘩啦啦啦的壯闊涵容了我的渺小……我在泡泡泉湧處保持直立空踩腳踏車的姿態,小心翼翼保持平衡,感受這冰心寒徹骨的存在。能動的身體源源不絕供給我熱能與力量去體驗這個世界,黃麻泡泡浴的酥麻太令我驚奇,這是活著的歡愉,一股鮮明的榮耀感,隨著我游出泡泡泉湧處、隨著我起身,濺灑於陽光之中。

趴在大石上喘氣,起伏的胸膛訴我以生命,而生命終須相互陪伴,跑去找先生,才發現他浸泡於另一處角落,如打禪般靜躺於川流不息的水中,一段時間後起身而坐,隨後覆又躺下,沉默安在,樂此不疲。

(攝影/劉崇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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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祂什麼也沒做,只任由我們發現

我披頭散髮裸身躺在不遠處的大石上,任隨陽光遍灑。石板是一條溫熱的魔毯,全身上下的毛細孔顫慄著歡唱,被溪水冰鎮過的身體以一種極細緻的韻律在呼吸,因陽光與石頭的熱敷,體內奏出一曲天地交響樂。

先生到溪畔煮水,他一手端著熱茶、一手拎著點心從那岸跳到這頭,我們在溪上的大石野餐,馬郁蘭複方茶令齒頰留香,檸檬馬鞭草的清新合以甜菊的甘美,加上我最愛的柳丁果乾片……禁不住嘆息,如果人間有天堂。

若非走過漫長八日的高海拔縱走,山谷中攀升了又下降,歷經風吹日曬雨淋,這一刻不會如此嶄新!

冷泉按摩加日光浴,來回冰鎮與溫晒,身體被天地揉得鬆鬆軟軟,連日疲勞盡散,一股神奇的舒暢貫穿全身,清醒得像剛出生,黃麻溪如此成為我們的搖籃。「好舒服!」寡言的先生開了金口。水是母親,太陽是父親,我們是大地的孩子。前一刻兩人跳上跳下像亞當與夏娃,下一刻又如農村勞動人民勤快地洗曬地布、頭巾與襪子……這裡有生活、這裡也有詩。

自然祂什麼也沒做,只任由我們發現。

而若非、若非這一次兩次三次,年復一年不忘回返,我與溪流的故事不會層層堆疊如柴,而迸出閃耀生命之火。

離開前,我到那水潭中再游一次,划水與翻滾,到泡泡泉湧處被千百顆細小泡沫親吻的同時,想起幼年離開澡盆時總會捨不得,母親就讓我在浴盆中自轉個幾圈……說也奇怪,轉幾圈後我就會甘願起身,讓母親把我擦乾。而今這碧青的黃麻溪成為了我的大澡盆,中年婦女就這麼認認真真地繞著水潭游了三圈,與童年無異,一邊游一邊對溪谷喊道:「謝謝你的照顧,下次再來!」心甘情願與黃麻溪道別,無邊滋養與滿足。

恢復登山者原貌,爬上落葉鋪滿的樹林,回歸傳統主要山徑,我已不是昨日的我。

(攝影/劉崇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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