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嘴角鴞(繪圖/黃瀚嶢)
黃嘴角鴞(繪圖/黃瀚嶢)

山滿樓

入山像進入大自然的櫥窗,窗無一物,只有自己的內心投射。一直在夜裡打燈的我,一直問自己到底想要找什麼?找植物嗎?太暗了也不好認。找蛇嗎?知道有出現阿里山龜殼花的我,即使沒看過,也還是不興奮……

晚餐過後,所有人在一樓大廳集合,團主依次解說夜間跟車的規則、靠邊停車的燈號暗示,以及,如果有貓頭鷹的話,如何熄燈、下車、關門,才最不會驚擾。

看蛇也是很需要運氣的

廳外的大雨,未澆熄所有人對團主的信心;他說這種夜雨一定會有阿里山龜殼花,我們就相信,因為他說阿里山龜殼花最愛這種又冷又雨的夜晚。

團主又說,北橫一帶在這種時節的夜裡,最容易在山壁的矮欄杆上,看見黃嘴角鴞,因為他有好幾年都觀察到,黃嘴角鴞會在與今晚相似的情境中現身。

即使這樣的野外觀察經驗聽起來,非常依賴個人的感應跟直覺,但有時,大自然裡的實相展演,與人心接收訊息的方式或連結,也是幽微得難以說清。

要看到蛇也是要靠運氣的。(攝影/汪彥君)
要看到蛇也是要靠運氣的。(攝影/汪彥君)

總之,我們都是信了;相信團主說的,就一定會看得見的。

共計二十幾台車的車隊出發,在北橫的山腰,連成一長排壯觀的流水線。

我跟坐在團主的車裡,抵著外頭的夜雨,幫忙打燈。團主聽了我看蛇的經驗,笑說難道是新手運嗎?意外我短短不到半年,就可以在野外看到超過十條蛇;看蛇也是很需要運氣的,團主說。

山對我很好。我想看的,山都讓我看到,我心想。但我呢?我對山好不好?我不知道對山而言,什麼是好,什麼不是。我只知道我一直進山找,一直找。

阿里山龜殼花的頭型,俗稱的草莓

隨後,前頭車停下,後排二十幾台車跟著閃燈靠邊停,是什麼呢?蛇嗎?跟團的人們都儘可能圍上去,我在人群大燈的後方,靠著欄杆,抬頭看天上。

「大家看這個頭型,龜殼花有三種,怎麼認呢?像我們說的阿里山龜殼花的頭型,就是俗稱的草莓;你看牠的這個鈍三角形的形狀,像不像草莓--」

五十幾個人在夜中淋雨,聽團主野外解說阿里山龜殼花的習性與相關知識。我站得遠遠,若有似無地聽,只為了關掉手電筒,可以在黑暗的山中仰臉,看雨如何像慢速的流星欲撞地球,瞬即從樹葉間墜下,像一場下不完的流星雨:彷彿剛洗完澡的星星,不燙而且安靜。

雨保護了萬物被隨意撿拾、攜走的機會,所有東西因水而盡可能貼平、黏附在地,或膠著在一起;雨也保護了夜間的聲光干擾,讓車燈變霧濛,不致刺眼;讓人聲被灌水,阻斷在短距離,而不易傳遞於山間。

阿里山龜殼花的鈍三角形頭型,就是俗稱的草莓。(攝影/汪彥君)
阿里山龜殼花的鈍三角形頭型,就是俗稱的草莓。(攝影/汪彥君)

曾是原住民狩獵的傳統領域

隨後,又重新上車,繼續幫忙打燈。直到遇見第二條蛇,依舊是阿里山龜殼花。車隊依序停下,每台車都在閃燈,沿著山路蜿蜒靠邊,乍看之下,彷彿整座山在燃燒,卻溫暖不了夜的凍感;眾人在冷雨中緩緩聚集,像密教徒般趨近彼此。

跟團的人們繼續對著這隻相比前一隻,更顯粗壯的阿里山龜殼花進行觀察,團主再次解說不同的相關面向,分享其他的野外知識。

「這條和剛剛那條都是母的,要怎麼分辨阿里山龜殼花的公母呢?你們看牠的體型,母的通常比較粗壯--」

我又暗暗晃遠,進入漆黑的樹下,樹很高,雨也很高,這次不抬頭了,我彎身蹲下,看雨打在地面的水灘上,像光跳躍,如光波,或光的彈奏使光自身振動;從無際出現,又躍入無際。

還在看蛇的過程中,有一台小貨車開過,從後方迅速消失在遠方的車斗上,沒有載貨,倒是站了一個人,拿著一根長竿。回車上後,我說起那根長竿。什麼長竿?那是獵槍啦。我被指正,才知道原來這裡曾是原住民狩獵的傳統領域。

原來這裡曾是原住民狩獵的傳統領域。(攝影/汪彥君)
原來這裡曾是原住民狩獵的傳統領域。(攝影/汪彥君)

貓頭鷹飛走了,山惋惜

雨漸小,但隨著只看到預期中的阿里山龜殼花,卻遲遲沒有見到眾人最期待的黃嘴角鴞,路程也已經到了團主預設的盡頭。團主向大家宣布:只能碰運氣,如果回程還是沒有,也是緣分。

回程,團主帶頭的前導車中,車上的話題隨意鬆懈,顯然已不期待有機會再下車的散漫之心,夾雜夜雨帶來的寒涼狼狽,以致眾人都難掩疲態。

行車中,護欄旁的矮牆上,站著一隻黃嘴角鴞。

貓頭鷹!團主一說,就在車子的正前方,黃嘴角鴞定睛猶豫幾秒,隨即轉身,往右後方展翅,上飛而去。

你有看到嗎?團主問,邊停車拿探照燈,有看到嗎?沒有?沒有?我在後座說有,我有看到。但要拿起望遠鏡確認物種已經太遲,牠很快就飛走了。

還是跟著團主下車,所有車都靠邊停,全數熄燈,所有下車的人,都用開門的方式,無聲關上車門,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代表前導車有發現貓頭鷹的意思,但貓頭鷹已經不見蹤跡。

飛走了,山惋惜。

貓頭鷹真的是一種優雅莊嚴的存在

在一片漆黑中,所有人往團主靠近,想知道自己剛剛錯過什麼。團主站在貓頭鷹飛離的護欄旁,說明剛剛有一隻黃嘴角鴞飛走了,可能是車子太近,驚擾。

團主還在道歉著,自認沒有讓大家有機會看到,實在可惜。

一旁的路上,有一輛機車要經過,被我們一群人與車隊吸引,眾人疏散讓路給機車過,同時也一邊轉身,慢慢往自己的車子走回。

那輛野狼機車減速靠近,騎士邊問我們在看什麼,我們又講了一次,說剛剛有一隻黃嘴角鴞往上飛走,一邊抬頭,團主粗聲說:啊、在那裡——

黃嘴角鴞(繪圖/黃瀚嶢)
黃嘴角鴞(繪圖/黃瀚嶢)

就在離剛剛水溝上方不遠的樹枝間,所有往回走的人全都停住,一抬頭就能對焦到今晚的主角:黃嘴角鴞——

黃嘴角鴞沒有發出任何叫聲,牠只是時而半睜著眼睛,轉頭,轉頭,時而睜圓雙眼,復轉頭,轉頭;頗有耐心與氣度。偶爾,看似在調整臉上的收音位置,結果意外地,方方面面照顧到樹下猛按快門的人類們。

貓頭鷹的耳羽稍微垂下來一點,就代表放鬆了,山說,牠現在是很放鬆的。久持望遠鏡與探照燈的我,大腦與雙眼與肩頸都難以放鬆,只知道牠好美,好美,美到我不肯鬆懈。

對我而言,牠沒有名字,牠不是貓頭鷹,牠的名字也不是黃嘴角鴞,但我們為了告訴其他人,我們到底在看什麼,於是這樣輕易標記牠,但牠是獨一無二的。

我無法輕易告訴別人,我有好好觀察過黃嘴角鴞,我只能說,貓頭鷹真的是一種優雅莊嚴的存在,可能還有一點點可愛。

只有一面之緣的人類的我,永遠不可能正確地呼喚出牠的真名。

對貓頭鷹而言,或對這隻黃嘴角鴞而言,我也不是有名字的誰,我只是聚集在一堆鏡頭中的,其中一顆人頭。我想,牠看著我們的時候,會不會覺得我們只是被手電筒的光所虛擬實境而投影出的魔幻人類?

畢竟手電筒一熄滅後,我們也就紛紛散去,回到車上。

虛擬實境也在半個小時的熱度後告終。一起停車欣賞貓頭鷹的機車騎士,也走了。前導車不再大打探照燈,沿路回到下榻處,所有人各自回房休息。

山說,山神其實是很接納你的

那是幾點的事情?所有人都睡著了嗎?今晚的眾人會共享同樣的夢境嗎?剛才在山裡的我們,是山的夢遊者嗎?我們是貓頭鷹在夜間狩獵時,被意外分心的一趟神遊嗎?

入山像進入大自然的櫥窗,窗無一物,只有自己的內心投射。一直在夜裡打燈的我,一直問自己到底想要找什麼?找植物嗎?太暗了也不好認。找蛇嗎?知道有出現阿里山龜殼花的我,即使沒看過,也還是不興奮;儘管阿里山龜殼花在野外觀察家的眼中極度稀有,甚至連有國外的蛇類愛好者,都會專程來台灣看。

但我呢?我到底在找什麼?

我關燈抬頭,雨漸小的時候天上整片星空,雨大的時候也是,只是沒人抬頭。

我為什麼要一直親近山呢?因為山有的是一切:毫無人為目的的生命。

山擁有的生命力本身,就是唯一的目的。山不會跟我推銷、不會跟我加好友、不會跟我「有機會再分享」、不會「之後再聯絡我」、不會「看看狀況」、不會有空或沒空、不會方便或不、不會有習慣或不、不會有禮貌或不、不會喜歡與否。

我可以隨時去找山,山都在。山說,山神其實是很接納你的。我想跟山說,我知道。我看著雨水滴下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每一個人在山的眼裡,都只是葉尖墜下的那一滴分量,都只是凝結至墜下的,那小一段時光的存在。

山路太長了,明天還有其他要走。我在頂樓樓梯口的第一間房中欲睡,無光,亦不見窗外任何景色,只知曉自心滿山,山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