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感覺暈,但是感覺四周開出團團的花朵,這裡一朵金牡丹,那裡一朵金牡丹,每朵都開得快極快極,以某種趨向凋零的速度。」
有些東西以前我的生活裡沒有,現在終於有了,其中之一就是純粹為了喝,而不是為了料理而買的酒。
輕颱即將來襲的夜晚,我去逛便利商店,想要補充一點存糧,逛來逛去,最後抱回了幾包泡麵,幾包零嘴,以及各種口味的氣泡酒:水蜜桃、養樂多、可爾必思、白葡萄、紫葡萄、柑橘與檸檬。感覺就如同夏日到海邊度假時,特地出門買回民宿冷藏的酒水。七彩繽紛的瓶瓶罐罐在冰箱的透明夾層上倒映出一道朦朧的虹。拍照上傳Instagram限時動態,收到朋友回應:「這是什麼妹酒收藏庫!」我不禁悄悄地笑了。
這樣一種靉靆夢幻的飲料
長到很大才開始練習喝一點酒,喝的還是酒精濃度極低的罐裝氣泡酒,說給朋友聽,向來都不被承認是喝酒,然而於我到底是一種進步了。本來視為禁忌的東西,在度過某個歲數以後,已然成為無傷大雅的餘興。在想要墮落而並不能夠真正墮落的日子,就只能靠著醺醺然的氛圍帶來精神的鬆泛,假裝自己墮落過了,遂可以回歸日常的正軌了。
妹酒是什麼呢,妹酒就是明明是酒,喝起來卻不覺得是酒,也不覺得自己在醉,這樣一種靉靆夢幻的飲料。微微甜美,微微酸澀,氣泡一嘟嚕一嘟嚕。扳開鋁製拉環,輕啜幾口,我感覺身體裡漸漸充滿了膨脹至極的氣球,爆炸爆炸,爆炸爆炸爆炸,爆炸,一切全都破裂以後,只有氣球裡的亮片與碎花在空氣裡緩緩飄散。醉意尚未開展。也或許是我有意抵抗醉意的開展。
妹酒庫存,收納於需要灌溉自己的日復一日。在電影《海街日記》裡,香田家四姐妹採摘庭園裡成熟的梅子,拿竹籤在梅肉刺下名字的平假名(為了協助基酒的滲透),親手釀成了梅酒。片末,妹妹鈴為大姐幸調配梅酒之際,朗聲問道:「姐姐,你要甜一點?酸一點?」幸應道:「酸一點。」鈴又問道:「濃一點?淡一點?」幸又應道:「濃一點。」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幸的答覆其實暗示了她品嘗著的人生滋味。作為某某醫師的情婦,在為難的不倫關係裡,她對於外遇的父親產生了更多同情與理解。是枝裕和的慈悲就是這樣富於殘忍的氣息。
不喝罐裝氣泡酒時,偶爾我也買來梅酒和氣泡水,增增減減,調製一杯氣泡梅酒,杯子裡添一顆金屬冰塊。不同於其他誘發乙女心的妹酒,梅酒是令人不禁思考起一些什麼的酒類。我常常在梅酒入喉的剎那想著,究竟我是因為長大了才喝酒,還是因為喝了酒而有長大的錯覺呢。長大的過程,也許也就是一趟贖罪的旅程。是安然接納自己是犯過錯的自己,並且領受伴隨這些錯誤而來的責罰,直到樁樁件件逐一償清的那日到來。
在微醉裡誤會自己比誰都更活
知道我也喝一點酒了,朋友們開始約我去小酒吧坐坐。在這光害太過嚴重的城市裡,所謂的星星,只能是小酒吧玻璃杯之間偶然反射的晶光。輕浮一點,再輕浮一點,深夜小酒吧的電燈綻出昏黃顏色,籠罩迷茫的眾生。有誰說說笑笑鬧鬧。有誰進行塔羅牌占卜。有誰相擁並且接吻。牆壁上鑿出一方小小的神龕,裡面雕梁畫棟,供奉一張西洋金髮女郎的全身照,乍看是瑪麗蓮‧夢露然而不是。而葉形臥香盤上的香灰已經冷了。
朋友點一杯野格炸彈。我點一杯粉紅多多,每隔十分鐘略略沾一口那調酒,舌尖傳來也許是蘭姆酒也許是葡萄柚的苦。朋友又點一杯老時髦,然後紅頭漲臉地醉了。我不感覺暈,但是感覺四周開出團團的花朵,這裡一朵金牡丹,那裡一朵金牡丹,每朵都開得快極快極,以某種趨向凋零的速度。在這樣將醉未醉的,迷你的墮落時間,我總是想起一些過於貼身的事情,貼近到幾乎是印在身上,平常找尋不到,但是感受得到,如同被誰從背後緊緊圈抱過後,左邊的肩胛骨從此就記得那份撞擊的心跳。
窗戶外在下大雨,下得淋漓盡致,不知將要下到哪個世紀,什麼朝代。騎樓掛著一襲透明輕便雨衣,在夜晚的颱風裡激烈掣動,恍如一縷無重量的靈魂,許多路人匆匆經過它,遠離它,也沒有誰去認領它,簡直整個世界都是行屍走肉一般。只因為喝了一點妹酒,就在微醉裡誤會自己比誰都更活,這樣的念頭,也真是幼稚得不行,不行到令人雙頰粉紅的程度。
我們是生來愛的。我們是生來被愛的。
這樣爛漫得可恥的念頭,在杯子裡嗶嗶啵啵冒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