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馮國瑄)
(攝影/馮國瑄)

最豐盛的滋味

她土法煉鋼。總是午睡過後養好精神,才端著一盆蜆,坐在陽光好的騎樓下,捏著菜刀,揀起盆裡的蜆,瞇起老花眼一顆一顆撬開蜆的開嘴。我至今猶記著陽光下她的側臉,專注如一,一顆一顆碎金子從她掌心落下,咚隆咚隆敲出好聽的聲音。

我最後一次搭長途客運回小鎮,是為了參加阿嬤的喪禮。台北國光客運站早就搬遷多年,全部集中在京站樓上的轉運站,但我太久沒回家,這條變遷的回家路線讓我忐忑不安。

我提前半小時到轉運站,找售票處、反覆確認去幾樓搭車,站在剪票口緊張兮兮東張西望,每來一台車,我就捏著車票上前詢問,等到終於坐上車我才鬆一口氣。台灣說起來不算大,搭高鐵更方便,但我回老家還是習慣搭長途客運,把整趟返鄉旅程拉慢、拉長,車窗外的風景一幕一幕慢慢過去,我也慢慢回味。

客運駛上高速公路時,窗外天就黑了,遠遠的,看到光海一般的台北市,慢慢拋向後頭。我整個人沉在座位上,此刻光線不好,不適合拿書出來,我又有點精神激動所以睡不著,聽著耳機裡的音樂,想著阿嬤以前的模樣。想著想著,我忽然懷念起阿嬤的菜,從來沒有想過把她的菜記下來,此刻不記,以後恐怕就淡忘了。

以為你愛吃,就一直煮下去,煮到吃到怕為止

我拿出手機,把第一時間想到的菜速記下來,羅列出來的菜色:滷豬腳、蕃茄炒蛋、紅燒魚、麻油茴香煎蛋、九層塔炒海茸……,寫著寫著,心裡著急,我記憶裡阿嬤的菜怎麼都這麼簡單?都是平凡無奇的家常菜,最後恐怕連紫菜蛋花湯都要拿出來湊數了。

童年有一段期間,我非常著迷喝紫菜蛋花湯,阿嬤天天煮,大家都喝到怕了,發出抗議,才改換其他湯。不過阿嬤仍堅持為我煮一小鍋紫菜蛋花湯,她說我喜歡喝。其實後來我也喝怕了,連續好幾天,冷掉的紫菜蛋花湯擺在餐桌中間沒有人動,引發我心裡的愧疚。

阿嬤的愛就是這樣,以為你愛吃,就一直煮下去,煮到吃到怕為止。九層塔炒海茸也是類似情形,海茸是一種長得很像電話線的藻類,長長捲捲的造型像玩具,非常吸引小孩的目光。這道菜很簡單,蒜頭爆香、放入海茸快炒幾下,最後沿鍋邊熗入醬油、擱一點糖、加點水,把海茸炒軟,最後下一大把九層塔,翻炒至香氣四溢就完成。

我第一次吃,驚為天人,又Q又香,九層塔的氣味噴香啊!阿嬤看我愛吃,乾脆去批發市場,買回一公斤海茸天天炒,吃個過癮。後來我又吃怕了,再次辜負她的愛。她給的愛太多太多了,不知節制的多,多到變成負擔。這也象徵著我和她後來的關係,我不得不辜負她,我才能得到自由。

想到那一代女性普遍的知識侷限,不禁有點心疼

(攝影/馮國瑄)
(攝影/馮國瑄)

我從小就吃著阿嬤的菜,卻從來沒有思考過,阿嬤是怎麼學做菜的?阿嬤沒有接受過教育,據說她是地主的小女兒,家裡有能力送她去學校,但阿嬤沒兩天就跑回家鬧著不上學,家裡由著她,這一耽擱,造成阿嬤往後一生的怨嘆。

不識字的阿嬤無法閱讀食譜,甚至也聽不懂國語的她,連電視上傅培梅在教菜她也聽不懂。阿嬤學做菜的方法,

除了少女時期幫忙家務學會的基礎,婚後她就得靠朋友間口耳相傳、或者買菜時請教菜販「這個菜怎麼煮?」,才能學會使用新的食材、新的煮法。

這樣的學習管道,所學有限,因為買了一把陌生的蔬菜,菜販頂多只會說:「薑絲煸香,炒一炒、加點水燜熟就好。」

買到陌生的魚,老闆頂多交代一句:「這種魚煮湯/用煎的/煮醬油就很好吃了」皆是非常單純直接的料理方式,所以阿嬤不會做什麼複雜的大菜。

想到那一代女性普遍的知識侷限,像阿嬤一輩子就困在一個小地方,甚至只待在廚房,我不禁有點心疼。我盯著手機螢幕發呆良久,不久手機屏幕也熄滅變黑。車窗外,高速公路的黃色路燈,一盞一盞飛過去,就像時光飛逝一樣,我也從小孩子一下子變成大人了。

記得以前阿嬤常常告誡我:「你沒有媽媽,自己就要機靈一點,以後阿嬤沒辦法照顧你。你要自己照顧自己。」我從小謹記在心,很有危機意識。阿嬤不管在做什麼,我在旁邊都會看著步驟偷學。想到阿嬤萬一不在了,我就可以自己做。

經過夏暑寒霜,冬瓜鳳梨顏色轉深,阿嬤才開封

搖晃的車子,我閉上眼睛,腦袋忽然浮現一道光,那道光越擴越大,最後像是盛大的陽光,照亮一幅舊日影像。我又看見童年老家屋簷下,阿嬤醃製的醬甕:蔭鳳梨、蔭冬瓜、梅酒、梅醋一甕一甕整齊排排站,都是阿嬤的寶貝。

她總會選一個特別悠閒的日子,買來整條冬瓜、或一盆鳳梨,削塊、拌上鹽巴或糖,裝在大盆子裡。阿公會幫阿嬤搬來兩顆洗乾淨的大卵石,壓在瓜果上面靜置出水,隔天搬開石頭,阿嬤翻動那些略微乾癟的瓜果,倒掉苦水後,再曬乾,接著裝甕、拌入糖、豆粕,灌入米酒,最後把甕蓋封起來。經過夏暑寒霜,冬瓜、鳳梨的顏色轉深,阿嬤才開封。

甕缸裡飄出濃郁的瓜果香氣,經過時間轉化,琥珀色的醬汁竟有讓人聞之不禁流口水的鮮美香氣。這是阿嬤的料理法寶,燒魚、煮瘦肉湯都會用到,比味素還好用。阿嬤用自己釀的蔭鳳梨煮鳳梨苦瓜雞,湯頭甘美鮮甜,土雞香氣逼人,連湯汁浸潤過苦瓜也變好吃了,喝得滿頭大汗,暢快淋漓。

我從來沒有想過向阿嬤學習這些醃製的技藝,後來我開始煮菜了,才對這些事情感興趣。我只能從食譜、網路上輾轉學習別人的教學。我必須老實坦承,我光學不練,從來沒有動手實踐過。想玩這樣的古法手作竟然有點奢侈了,城市狹窄的公寓,沒有那麼大的地方讓我進行大規模的食物工程,光是一整條冬瓜,就不曉得擺哪裡;剝開的高麗菜,我也不曉得要拿去哪裡曬成高麗菜乾。做了成品,我也恐怕吃不完,冰箱也收不下。當我需要這類醃製食材,只能四處尋找製作用心、遵循古法的市售品,買別人的手藝。

料理的心意那麼隱微,吃的人卻一定會感受到

倒是阿嬤有一項醃製的技藝,我到現在還常做,那就是醃鹹蜆。這也是我後來才從他處學會的。一斤黃金蜆洗乾淨,冰在冷凍庫一晚,隔天用米酒稍微沖洗殺菌,放在保鮮盒裡,加入拍碎的薑、蒜、辣椒,幾片甘草,加入醬油,以及煮沸過的冷水,調成鹹甜的醬汁,浸泡醃製一晚,隔天蜆仔就會自動張口,吃入味道。肥美的蜆肉,飽含著鮮美的醬汁,帶著蒜、辣椒香氣,甘草浸出回味無窮的甘甜,十分開胃,絕對是下飯聖品。

小時候我就愛吃這品小菜,阿嬤總嫌麻煩,但因為疼愛,她還是會去買一盆蜆仔回來做。阿嬤不曉得冷凍法這個眉角,她土法煉鋼。總是午睡過後養好精神,才端著一盆蜆,坐在陽光好的騎樓下,捏著菜刀,揀起盆裡的蜆,瞇起老花眼一顆一顆撬開蜆的開嘴。我至今猶記著陽光下她的側臉,專注如一,一顆一顆碎金子從她掌心落下,咚隆咚隆敲出好聽的聲音。如此珍貴,都是愛的證據。即便她遠走了,都不會抹滅。

餵飽一個小孩,為他擔心營養,把他養高養壯,養到他最後脫離家庭,成為獨立的人。教他照顧自己,最後也能照顧別人,照顧自己的家庭,家庭的味道就這麼傳承下來。我從小吃著阿嬤煮的菜,學會用料理表達心意。料理的心意那麼隱微,吃的人卻一定會感受到,一輩子記在心裡。一道簡單的菜,勾引起記憶裡的愛,這就是家庭料理最有魅力的地方。家庭料理不需要複雜,重要的是合家人的口味,那就是無可取代,最豐盛的滋味。

(攝影/馮國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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