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安樂菜一定要四手聯煮,因為菜多工序繁瑣,兩人一輩子愛吵架拌嘴的場面又出現了,一個說要先弄芹菜,一個説要先洗筍絲,不像四手聯彈有琴譜分工允當,吵吵鬧鬧中,香氣四溢的安樂菜,仍然每年隆重登場,餓貓們慢慢長大,沒那麼饞了,爸爸的預言實現了。
小時候,家是一個大聚落,眷村的房舍緊挨一起,隔壁的王伯伯是浙江人,對面的魏伯伯是四川人,斜對面的王婆婆是廣東人,我在多元的環境裡,接受各省的語言刺激,每一省的腔調我都聽得懂,唯有王婆婆的廣東話太深奧,聽不明白。
在大聚落裡安身立命的我的爸媽,建立一個小小的家,家裡的廚房不大,且位在長方形的家中略後方天井的部分,我還記得下雨的時候,雨滴淅瀝淅瀝的滴到小水溝裡,我們穿過,還得稍微遮著頭。
一群小孩變得餓貓一樣尋到廚房裡流口水
記憶幽微,那時候,只有一個簡單的瓦斯座,一只炒菜鍋,負責一家七口的三餐,有時單爐忙不過來,還必須把角落的煤爐提出來,把一顆煤球放進去,媽媽撿片柴,點燃後,放到煤球裡點著,煤球發出紅火後,把湯鍋放上,燉著菜頭湯。
一切從簡,物資匱乏的年代,爸爸的薪水要養活一家人不容易,我是家裡老么,上面四個兄姐,到我的時代,其實已經大大減少匱乏感了,但是,我還記得,媽媽偶爾買隻雞回來,雞已剁好,她煸了幾片薑,爆香蔥蒜,把雞肉放下去炒到半生熟,淋下醬油,開中火,蓋上鍋蓋,一陣子,再翻炒一下盛盤,那香味……一群小孩變得餓貓一樣尋到廚房裡流口水。
小小的廚房裡有個方型餐桌,還沒開桌吃飯,最受寵的獨子我哥哥,已經捏了一塊雞肉放在嘴裡,兩片油花四溢的嘴唇嘰嘰咕咕的嚼著,我也想來一塊,卻被喝止了,待大家上桌,風起雲卷的一掃而空,爸爸說:
「以後天天買肉,讓你們看到肉就不想吃。」
餓貓們挺著瘦瘦的身軀,嘴邊都是油,心中暗想,怎麼可能?
跨過幾十年的記憶隔空回望,那舊日廚房狹小,怎麼容的下七口的餐桌,以及一個放菜的櫥櫃呢?
放在盤子裡還能站起來,這才叫元寶

爸爸是江蘇揚州人,江浙男子會做飯是傳統,少小離家到台灣,一切得靠自己,何況每日吃食,動手做菜,是台灣爸爸少見的事。
我記得爸爸利用軍中配給的麵粉,做餃子給我們吃的時光。
先把麵粉攤在桌面上,用碗取水,以碗計量,將水與麵和在一起,慢慢地,那麵粉形成麵團,他一雙手在麵團上揉捏著,一道一道的揉,將他的力道揉進麵團裡,於是原來鬆散的麵團成了一塊有彈性的球,再把那麵團分塊,一塊揉成一個長條,用菜刀將長條切小塊,此時,餓貓們就得上工了。
餓貓們的小手掌攤開,將一個個小麵塊往下壓,壓成扁平狀,然後,所有外省家庭必備的廚房利器,桿麵棍就出現了。
爸爸一手滾著麵棍,一手轉著小扁麵團,一張張水餃皮就成型了,媽媽拄著筷子,把爸爸拌好的高麗菜餡放進麵皮,不靈活地用拇指食指把麵皮掐緊。
「雙手握緊,剛好合握整個餃皮,用兩個大拇指交疊壓下,壓緊餃皮兩邊,好了,放在盤子裡還能站起來,這才叫元寶。」
這是爸爸的包餃子標準,我也慢慢學會包餃子了,只是揉麵,擀餃皮,卻從來沒做過。
廚房不在大小,新舊,器械精美之有無,在於,能不能煮出好吃的菜,這道菜,進而成為家族裡傳承的記憶。
就是荷蘭豆,只愛裡面的豆喔!
每到春節前,爸爸一定要進廚房,做一道他的家鄉菜,「安樂菜」他說。
為了這道菜,媽媽總會緊張的碎碎念,因為春節要搶菜,又因為裡面有十幾樣菜,每一樣都不能漏掉,漏掉了,就失去原來的味道。
安樂菜每年只這一次隆重出現,因為太繁瑣了:
「不是只有買,買完了還要回來清洗,備料,真正麻煩。」媽媽說。
可是這道安樂菜,一定會在除夕晚上登上餐桌,由於量大,會放在冰箱裡,直到初一,初二才能消化殆盡。
小小的廚房裡,他倆在準備這道菜,肉要切絲,大黃豆筍乾要清洗過,大蒜拍扁蒜苗切段,豆乾切片,芹菜摘葉切段,胡蘿蔔削皮削絲,香菇要泡,還有荷蘭豆要剝,有次我好奇的問:「不能是別的豆嗎?」「不行,就是荷蘭豆,只愛裡面的豆喔!」媽媽說。
他們一邊洗菜一邊切菜,這道安樂菜一定要四手聯煮,因為菜多工序繁瑣,兩人一輩子愛吵架拌嘴的場面又出現了,一個說要先弄芹菜,一個説要先洗筍絲,不像四手聯彈有琴譜分工允當,吵吵鬧鬧中,香氣四溢的安樂菜,仍然每年隆重登場,餓貓們慢慢長大,沒那麼饞了,爸爸的預言實現了,看到肉都不想吃,只挑肉邊的菜吃。
後來我出嫁了,初二回娘家,媽媽還是會從冰箱熱好安樂菜給我吃,雖然沒有剛起鍋的新鮮,但是因為時間的催化,反而更入味,更好吃!

舊日身影與我家廚房相映交疊
此刻廚房已經汰換過一次了,早時眷村拆掉,搬進國宅大樓裡。
廚房仍然不大,但已經跟餐廳隔開了,我有自己的家庭,更飄蕩到廣東上海等地。
回台灣後,每年除夕安樂菜已不復見,爸媽說老了,煮不動了,我問了兩人安樂菜要什麼料?要加醬油嗎?免啦!要醋嗎?要酒嗎?攏免啦!媽媽說。
「煮好淋一點香油就好。」爸爸說。
我儘量不漏失任一食材,兩老囑咐菜要全到位了才算數,的確是每樣菜只一點點,煮起來卻好大一鍋,除夕夜,我煮好了分送一鍋給爸媽,自己一鍋吃得好開心,外子兒女卻都沒興趣,我一人吃到初二,還是那麼好吃。
「有像嗎?」「太淡了,不夠入味。」爸說。「筍子有點苦,還是阿寶那擔卡好卡幼。」媽說。
倒是久未吃到安樂菜的姊姊說:「很像啊!有煮到那個味道,明年再來一鍋。」
如今爸爸臥床,媽媽視茫茫,舊日身影與我家廚房相映交疊,我一人揀菜掌勺,安樂廚房不打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