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島福木。(攝影/林毓恩)
菲島福木。(攝影/林毓恩)

花草樹木的氣味記憶

不曉得你是否聞過菲島福木開花的味道?如果沒有,那讓我告訴你,那是一種評價嚴重兩極化的味道,嚴重到只剩下令人想立刻飲用杏仁茶或憋氣快速通過的味道。一想到福木的花味,我就巴不得自己是一隻可以讓鼻孔緊密閉合的駱駝。

我舉手問監考老師說,能不能開電扇?他說不行,這是大考中心的防疫規定。冬日莫名的高溫讓大腿後側的毛囊炎越來越痛,去你的大考中心。

今天是一百一十二年度學測的第二日,進考場前,我又看了一眼手機,螢幕時間為二O二三年一月十四日,氣溫高達攝氏二十七度。

坐定,考試鈴響,打開國寫題目本,第一部分丟出了福爾摩斯和華生爭論哪邊三明治便宜的情境,我囫圇吞棗草草完成底下的小題。比起北邊火腿只賣十二便士這種問題,在影集《新世紀福爾摩斯》裡飾演福爾摩斯的演員班奈狄克·康柏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所散發出的迷人氣質,對這屆考生而言可能更有吸引力。

第二部分給了蔣勳的文章,要考生以「花草樹木的氣味記憶」為題,書寫熟悉的花草樹木的記憶,及其所召喚的記憶和感受。

天氣好熱,我可以感覺到皮膚正微微滲著汗,空氣凝滯,唯一流動的只有烏頭翁的鳴叫,考場外的棋盤腳、台東漆、蘭嶼羅漢松、瓊瑤海棠和大葉山欖安靜的站著,這些熱帶樹種光是用看的就足以加劇燥熱的體感。為了避免毛囊炎被持續壓迫,我換了個姿勢坐著。

我是台東女中的學生,而今年學測的台東考場就在東女。偷偷瞄了一眼窗外,視線的想像在藍天下沿著整排的龍柏,經過小葉欖仁,穿越站在球場圍欄上凝視操場草地的大卷尾,一直來到遠處的活動中心前,那裡有好幾棵樹形不大,總是被學生忽視的菲島福木。

現在才發現原來妳也是一個「人」

不只一位高一同學說,在她們眼中,我是個把大部分下課時間耗在熟悉羽毛、葉脈和蛙卵等她們感到陌生的事物上,並且在班上保持長達數月沉默的神奇同學。而這些看法,是我在某次上課,偷偷模仿老師做馬克操的樣子給隔壁同學看時才知道的。

「我之前都覺得妳很神秘,因為妳都不說話,現在才發現原來妳也是一個『人』。」

剛上高中時,我非常不適應與國中完全不同的女校生活,對高中的人際關係與學業成績雙雙陷入迷惘,在人群裡保持沉默、逃向野外是少數我能做好的事。雖然當時的我,是個就算斑文鳥停在眼前,也需要花費數十秒找尋的野外觀察新手,無法像小說《沼澤女孩》中的女主角奇雅一樣,能從鳥兒鳴唱或樹葉翻飛中解讀出什麼深遠的奧秘,但是確實有好一陣子,我只有在走出教室,來到學校的任何戶外空間時,嘴裡吐出的話語才是完整、流暢的。

不過,其實某些時節,我的沉默會從人群中蔓延到部分的野外,尤其是在東女的校園裡。

原因和情緒、心理狀態沒什麼關係,單純是學校栽種的數棵菲島福木開花結果的氣味過於濃烈。不曉得你是否聞過菲島福木開花的味道?如果沒有,那讓我告訴你,那是一種評價嚴重兩極化的味道,嚴重到只剩下令人想立刻飲用杏仁茶或憋氣快速通過的味道。一想到福木的花味,我就巴不得自己是一隻可以讓鼻孔緊密閉合的駱駝。

到了高一下學期,人際關係和成績狀況逐漸好轉,我不再當一個完全沉默的人,但是有些事情和福木的花期一樣,當你以為逐漸適應一切時,它的氣味卻又會提醒著你,痛苦尚未結束,請再忍耐一陣子。

網路資料都表明了菲島福木的花期為春夏,可是這幾棵福木的花卻在去年十二月就開了,沒人知道花為什麼提早開。

就像沒人知道為什麼我會跑去荒野保護協會第五期翔鷹領袖營當工作人員。

菲島福木。(攝影/林毓恩)
菲島福木。(攝影/林毓恩)

總是想不起聞到花味時究竟是哪些季節

好的,暫停,讓我來解釋一下。荒野保護協會底下有很多分支的組織,其中遍布全台、承擔起親子環境教育責任的組織稱為親子團。可以把親子團想成是個體制外的親子共學團體,參與年齡從大班到高二,為了方便混齡教學,又區分為四個年齡層,這四個年齡層分別稱為小蟻團、炫蜂團、奔鹿團和翔鷹團。裡頭活動多元,除了對孩子的環境教育,單車環島、划船、爬山、淨灘、露營、帶小孩煮飯等活動無奇不有,就看主事者如何規劃,偶爾也會有一些簡單的出野外自然觀察。

其中,翔鷹團的招收年齡為國三到高二,而前面所說的「領袖營」便是從翔鷹團衍伸而出的營隊,營隊存在的目的,是為那些即將在團內擔任領導者角色的小鷹提升能力。

基本上,領袖營裡的工作人員皆身兼講師,我的工作內容算是不重,但是當講師的過程則不太好受。每個人都挑了自己有興趣、能力負荷的課程,我選擇了「思考」。

開始備課後,我才發覺自己能力不足,讓一個能力不足的人來教思考,其中痛苦可想而知。不是說我不會思考,而是解構思考這件事太難,我做不到。這堂課要是由其他人負責,備課一定又快又好又引人入勝又不需要他人幫忙收尾。

領袖營因為疫情而意外擁有長達約一年半的籌備期,我有時會在學校的空閒時間裡拿出筆電備課,在課程的反覆發想、討論和修改中,我開始發現自己其實適合一些更活潑、跳動的事物,例如一隻不畏懼人群的雄性黃尾鴝,例如數十隻在水溝裡上竄下跳的澤蛙幼蛙。

菲島福木。(攝影/林毓恩)
菲島福木。(攝影/林毓恩)

曾深信自己能在荒野成為一隻在藍天中翱翔的鷹

印象中,福木的花味在備課過程裡總共出現了兩次,我老是對植物提不起興趣,所以也總是想不起聞到花味時究竟是哪些季節,但是那些無處不在的氣味恆久糾纏著有關備課的記憶,以至於再度想起時,大腦彷彿又回到備課時的混沌狀態。

長日將盡,時間隨著黃昏降落的紅隼延展至被漆黑吞噬的遠方,我的教案似乎永遠看不見寫好的盡頭,而前輩和朋友們的協助終究化為虛無,實際教課時,所有預期和不被預期的失敗重複疊加,我不擅長解構思考,所以學員失望;領袖營裡任何人都比我擅長解構思考,所以我對自己失望。

大雨過後,福木果實墜地,逐漸腐爛發臭。

曾經,我以為只要跟翔鷹團前輩們待在一起,有一天,大腦就會被潛移默化,我也可以跟他們一樣,對各種論述還有應該不應該可以不可以全都瞭若指掌,並且藉由這些理論在他人眼中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簡媜說:「當老天給你荒野,祂是要你做一隻高飛的鷹。」我曾深信自己能夠在荒野成為一隻在藍天中翱翔的鷹,後來卻發現自己只不過是站在福木上的紅尾伯勞幼鳥,即便努力練習到連小啄木都折服的程度,卻依舊無法命中地上那隻該死的疣尾蠍虎。

過往的經驗告訴我,在不擅長的領域埋頭深耕,最終只會挖出一顆受傷的心,營長對不起,教案指導員對不起,我不應該報名工人的,我明明做不到。

菲島福木。(攝影/林毓恩)
菲島福木。(攝影/林毓恩)

充滿痛苦,帶來無盡挫敗感的記憶

五期領袖營結束後,恰逢春過境,我發瘋似的在台東到處飆鳥,不得不承認,短期內快速增加lifer(生涯新鳥種)所帶來的快感,確實能讓在親子團內積累的挫折感消失殆盡。當所有時間都被耗費在野外時,我終於敢給自己一些些肯定。

無論是在充滿垃圾的太平溪口靜默等候一隻大濱鷸帶著一襲充滿愛意的繁殖羽現身,還是翹掉早自習也要看到的地啄木,由耗費在野外的時光所帶來的滿足和成就感,皆遠勝於和他人談論「思考」或「領導」等我無法談論的話題。

又或者,只是暫時沒有能力談論。其實我們都知道,腐爛的花和果終將成為其他生命成長的養分,或許我該學著接受那段記憶,即使那是段充滿痛苦,帶來無盡挫敗感的記憶。

於是,依然沒有人知道去年的福木花期為何提早,我也還是無法將其氣味與香甜的杏仁茶比擬,不過,我開始覺得它有一點點像蘇打餅了。

大濱鷸。(攝影/林毓恩)
大濱鷸。(攝影/林毓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