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捧花很像是在綁頭髮,有時候綁得太緊,得拉幾根頭髮出來,製造空氣感。兩朵紅玫瑰一高一低挨近,像是姐妹走進理髮廳,大玫瑰狂野,小玫瑰柔弱,放在一起大玫瑰的粗獷就收斂。
冰箱拿出一捲報紙,攤開來是青苔。把海綿削成一顆球,墨綠色鐵絲剪短、折彎、成了U字釘,青苔敷上海綿,用U字釘固定。青苔邊緣的咖啡色要摺好,滄桑要藏。婚後,開始跟朱老師上插花課,主要是因為有了新房,人和傢俱都有了,還有空間讓花可以伸展。
會上插花課,是從拍婚紗照時開始。那時我突發奇想,想帶著鄰居養的藍孔雀到台北棚拍。但覺得裡兩手空空,新娘子應該拿著花,朋友牽線下,到了朱老師工作室拜訪。
期待亞熱帶奇幻
「枯枝要怎麼變藍色的?」我問。
「這叫做群青,是藍銅礦磨成的粉,多用在唐卡,但這次要塗在枯枝上。好搭孔雀。」他拿出藍色的粉末給我看。
藍色是貴氣,孔雀是永生。拍攝日,我們一大清早就去按鄰居的門鈴,孔雀在籠子裡,鄰居說雀哥已經吃飽了,把牠的身體裝在飼料袋,只有藍脖子伸出來,搬到車子後座。從後照鏡看雀哥很乖,動也不動,雀冠下的大眼骨碌碌。我期待著雀哥在棚內開屏,一起在鏡頭前繃出亞熱帶奇幻。
開妝是九點,車停妥後我和先生就搬著孔雀到攝影棚,路上的人都在看。朱老師的捧花一到,我敷著面膜,掀開最上層的襯紙。三朵白玫瑰,比我的手掌還大。細看,這樣巨的玫瑰,是好幾百片花瓣黏成的,靠近花芯的白嫩薄瓣,沒有一絲滄桑的黃。老師花多久時間,才拼出這三張白玫瑰的臉?查了查,這種技法叫格拉美利,每一朵要至少黏10小時,歐洲公主結婚都要有。
攝影師先稱讚雀哥羽毛的絢爛,捧花有著波西米亞的貴氣,但接著他說:「好像有點太多。」每一個單品都好看,捧花好看、裙子好看、髮飾好看,但是通通穿戴又有點太多。我愣了愣,說:「要不就裸體好了?」婚禮大小事處理多,就知道新娘話語權最大,先生也沒意見,攝影師一聲令下,清場。
先是獨照,我抓緊鏡頭,鬆開,順勢向後,喀嚓一聲按下快門。整個攝影棚都是暗的,只有長條罩對著側臉打出柔光。用唇瓣呼氣,自信放鬆才是最美麻豆。造型師拿著小風扇吹著鬢角髮絲,當它往顴骨輪廓線服貼時,我向右旋轉5度,眼神再飄回鏡頭。棚內一切都好控制,很快就抓到感覺。

沒開屏才顯東方
「孔雀可以進來了。」攝影師說。助理就把雀哥身上的飼料袋拆下,雀哥站起,比側身坐在地上的我還要高。朱老師的藍色枯枝和三朵大玫瑰放在前景,輝映著孔雀,也利用巧妙的角度擋住重點部位。燈在我身上閃,游移的光點像是光撒下樹葉,在地上隨風搖曳的光影。突然間覺得自己不是在台北棚內,是在月光從樹葉間撒落的原始森林。
雀哥或許是餓了,也或許是怕生,走得非常慢。但方向是對的,牠那如雞爪的腳指頭,朝我的方向前進。攝影助理播放著母孔雀的叫聲,期待的願力很大,但雀哥還是不開屏。
「頭不要動,眼神再飄向我喔。」攝影師cue我。下眼瞼輕輕使力,試著讓每一望眼都是迷濛笑意。在某一個瞬間,感覺到腳踝上有爪子,雀哥把我的腳當成樹枝,站了上來。喀嚓。喀嚓。雀尾仍慵懶,金綠絲絨甩地。
那張照片成了經典,一切都是最好安排。前景是花藝裝置,藍色枯枝上三朵偌大的白色玫瑰。而我剛剛好的髮絲吹起,往顴骨的弧線服貼,側臉看向雀哥,牠的長羽呼應著我的長腿,沒開屏才顯東方。攝影師捕捉了奇幻呼吸感的瞬間。沒有在場的人,都以為孔雀是P上去的,但那爪子剛剛好踩在我的腳踝上,咬下肌膚的凹陷、陰影,都是真實的證據。從此我多了一個外號:「孔雀新娘」。
我把照片傳給朱老師,老師回了三個字「東方力」。看著朱老師的千百朵花瓣拼成的格拉美利,搭上群青色枯枝,雀哥像扇子的尾屏,還有我的黑髮、小鳳眼和身體,的確是東方力的視覺表現。
婚紗照那天拍得很開心,當鏡頭對焦的主體是一種被愛的感覺。這也讓我更期待婚禮。
而準備婚禮,很多瑣事煩心。為了提醒自己,婚禮是喜事,要記得保持喜悅,我報名了朱老師的線上插花課。當竹科太太,新竹就是我的盆栽,插花課的花材要想辦法自己買。所幸閨蜜開了間花店,我揪她一起上課,花材也直接跟她買,還可以一起練習。
苔球外星人
第一堂課是做青苔球,練習做出一個生態系。青苔我很常看見,家裏花園的矮牆,青苔上爬滿薜荔,像是中世紀。最難的是削海綿,一個正方形的海綿要先削成球型。其實這是一個主婦省錢的活,因為正方海綿一塊只要10塊錢,如果買現成的球型海綿就要250,削不削?削完球體後,噴水,把青苔敷上海綿,用U字釘固定。再把白櫻花的樹枝剪幾段,綁上18號鐵絲,兩個青綠色的鐵絲先像是剪刀腳,跟著樹枝的弧度旋轉,然後用鑷子收緊,插入青苔裡,水分冒出,苔球腳成型。老師說,苔球因為有了櫻花樹枝腳,就離地了,懸空起來,作品張力就出現了。我倒是覺得做起來像是苔球外星人。苔球上我插了三朵黃色鬱金香,鵝黃配苔綠,怎樣都好看。
老師看了我的苔球外星人,建議花的位置要呈現不等邊三角形,這樣層次才會出來。我乖乖改,像是在改作文。
閨蜜的苔球上插了朝顏。我好奇她為何要選這麼難伺候的花?她說,因為一天就謝,才讓人珍惜。起初聽她這話,覺得很霸氣,但想想,是因為她開花店,花謝了就可以馬上補,不像我還要去她家拿,想到就累所以只好插鬱金香、火鶴之類的,撐比較久。老師還以為是因為我本身性格就務實,喜歡會等人的花。
婚禮也需要很多花,朱老師說他老了腰疼,婚禮佈置要在短時間內跑上跑下,很快又要撤場,對他腰不好。加上我打聽了老師的價碼,可能需要賣車子才請得起老師,也就算了。自己出點子,請其他花藝師幫我完成夢想。閨蜜一聽到我要結婚,拉著我的手,說花別買了,她想送我花。
隨著婚禮逼近,我不斷確認每一個細節的完美,甚至還做了一個紙糊的婚禮會場。什麼我都想PlanB,晚一下雨那可能抬轎變成迎親車隊,萬一閨蜜沒送花,我先自己買好基本盤。

蓬鬆亂髮捧花
婚禮前一週的捧花課,我上得特別認真。捧花的關鍵是葉子,那種梗很細的,上面很多開衩的,是綁花束的資優生葉材。這道理很好理解,捧花要讓新娘捧,手要好抓,葉子又要澎澎才浪漫,所以下細上澎。老師示範時,先把手噴冷水,因爲手太熱會讓花很快死掉。把花材葉材分類,紅玫瑰五朵,三枝火鶴,一朵白帝王,一把洋甘菊,葉材有垂榕果和尤加利。顏色也分類,紅的玫瑰和粉紅火鶴一起,白帝王和洋甘菊一起,葉子都綠色系一起。若色系太散會像酸辣湯。
猜猜什麼先綁?先綁粗的硬的短的,彎不了的放最中間。莖最粗硬的是白帝王,我剪短帝王莖。火鶴不容易失水,也先綁。玫瑰綁完後,握著尤加利葉。拳頭輕抓上方葉子,底下用另一隻手滑過去,葉子就刷地被捏掉。拇指和食指抓緊花束,葉子根部不離開虎口。最後有空隙的地方,用洋甘菊來收尾,讓捧花的邊界出現弧度,搖晃的幸福原來就是這樣。
綁捧花很像是在綁頭髮,有時候綁得太緊,得拉幾根頭髮出來,製造空氣感。兩朵紅玫瑰一高一低挨近,像是姐妹走進理髮廳,大玫瑰狂野,小玫瑰柔弱,放在一起大玫瑰的粗獷就收斂。紅玫瑰給大臉人的造型建議:頭髮稍微蓋住兩側,才顯臉小。
老師說,綁起的莖剛好是新娘腰的2/3最美。還好我腰很粗,綁一大束放在腰間,還差不多是2/3的比例。
我喜歡的捧花,是像剛剛好的蓬鬆亂髮。過去在婚禮多見的是熱鬧的花束,圓滾滾塞滿一整把,但我已經很豐腴,才不要花也跟著肥。
閨蜜綁捧花已是老手,我抓得東倒西歪時,她就輕鬆抓出捧花底部的螺旋腳。她的高低層次,花草錯落的方式浪漫優雅,但我的隨意就變成肖婆。「第一次綁捧花啦,綁久就會了。」她還安慰我。
「等疫情高峰過後,妳們再來台北教室多練習。」老師也傳line來打氣。
「婚禮的花,我就送捧花好了。」朋友說。我抱了抱她,期待她送我的花束。
婚禮沒有收禮金,新娘的朋友還會拿到喜餅,我默默期待著親友送的禮物。但朋友婚禮當天沒送上捧花,還好我有多準備,進場時能捧著一把白帝王花束。或許下次去朋友的花店買花材時,她會送我一大束玫瑰?我替她著想。婚禮濃縮著我的人際關係史,新娘容易走心,各種眉角都會燃燒。
婚禮後找朋友拿插花課的花材,她給了我一個黑色花筒,裝滿白玫瑰、洋甘菊、垂榕果和尤加利葉,錢還是照算。太期待開花花就會早謝,園丁的臉開不出玫瑰,或許就是這樣。
枯枝比枯花好看
孔雀婚紗照背板拆下來後,又捨不得丟,放在客廳。藍色的佈景,群青色的雀尾,好像提醒我一種不需要他人的高貴。我看著滿是鮮花的花筒,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是時間嗎?還是一種滄桑的決絕?我到陽台剪了幾隻芒萁 ,覺得要加上它,才能讓植物的時間軸更有層次。再把白玫瑰倒掛,等它渴到不能再渴。
在某個脫水到快乾死的瞬間,我用紙把花包起來,根放進鍋子裡,加水煮,再滴上群青色的顏料。渴很久的白玫瑰,開始吸顏料,很快一把白玫瑰就被我染成群青色,加熱後的花莖有股草腥,混合著玫瑰花尾韻的酸氣。拇指和食指抓緊花束,去掉底部的葉子,莖的觸感光滑安靜。捧花中間是藍玫瑰,側邊是尤加利葉和垂榕果。芒萁是蕨,貼在最外圍的弧度,而空隙處再用洋甘菊點綴,抓住山野爛漫。下方螺旋腳成型後,上方的蓬鬆感也到位。伸出雙手環抱花束,讓藍玫瑰靠近腰腹,彷彿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情。
一年後,這束捧花已經乾燥,藍玫瑰的花瓣變成泛黃的黑,洋甘菊也都脆化。而最美的竟然是芒萁,時間沒有帶給它痕跡,捲曲的蕨葉還有著野生的性感氣息,像是永恆的裸體。朱老師替我製作的格拉美利也是如此,幾百片花瓣薄嫩的水氣不再,三朵大玫瑰成乾燥花屍,而群青枯枝毫無褪色,貴氣的藍仍透著孔雀尾屏的光澤。
枯枝比枯花好看。花就是太興奮,才會瞬間老焦。期待太高就容易直墜懸崖,我修剪著期待和失望的莖系,練習綁出自然蓬鬆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