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果實裡長了成千上萬粒種子，幾乎灰塵般大小，每粒種子還長著非常非常細小的翅膀，約經過 2.5 個月，果實成熟裂開，風兒會把這些種子吹到或近或遠的地方 落下——即便有成千上萬粒種子，能成功發芽的卻微乎其微呢！我們的花軸莖也逐漸乾枯、彎曲，最後落地，化作春泥。
嗨，我是台北市一棟公寓的屋頂花園草坪上今年編號第 47 號的綬草。
我想跟你們說一說我和族人在這兒安居樂業、幸福生活的故事。
我的女主人慧眼識英雄，去年 3 月初就在眾族人中評定我「艷冠群芳」，是她家綬草中最最美麗的第一名。
一支支小旗子護衛著一株株綬草，軍容壯盛
我應該當之無愧吧——我今年 3 歲，長得亭亭玉立，窈窕標緻。這年我總共開了 20 幾朵花兒，每朵僅只米粒般大小，細緻玲瓏，晶瑩剔透，宛如微微頷首的小鈴鐺，輕盈而優雅地盤旋而上，總共盤旋了 3 層，每層都勻稱有致。
我們綬草是蘭花屬，每朵花都有唇瓣和蕊柱，剛開花時唇瓣粉紅帶白，逐漸轉為深紅 帶白，在風中款擺，搖曳生姿。女主人盛讚我「清新脫俗」、「絕美」，對我珍愛有加，每天清晨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奔上樓來看我和我的族人，澆水除草施肥不一而足，即使下雨天也撐傘上來看顧我們。她巡視著我們和其他眾花，愈看愈愛，每天盤桓良久，深覺幸福滿滿。
去年 3 月初，我和族人一如往年開始陸續開花，3 月 15 日，男主人鄭重地在草坪上舉 行插旗典禮，這是連續第三年的盛典了，他把粗鐵絲剪成一小段一小段，一一貼上透 明膠帶並寫上編號，再一一插在我們腳邊，一來好辨識，二來免得粗心的家人或朋友把我們踩壞了，好費工呢！
我們的葉子和一般人類口中的「野草」沒啥兩樣，超厲害的男主人還沒等我們抽花莖，光憑葉子就可辨識出我們隨即把旗子插上。到了 3 月底，旗子已經陸續插了近 120 支，這代表我們已有近 120 株，幾乎佔滿了主人屋頂花園中 5、6 坪大的草坪。一支支小旗子護衛著一株株綬草，軍容壯盛，陽光下閃閃發光，漪歟盛哉！
4 年前，我和族人來到這個台北市鬧中取靜的 7 層公寓頂樓的花園，悠然自在地在此生根落戶，繁衍後代，如今已然三代同堂，蔚為龐大的家族，株數一年多過一年，前 年約 50 株，去年約 80 株，今年已熊熊近 120 株！5、6 坪大的草坪，竟成為主人和親友嘖嘖稱奇的綬草天堂！女主人更期待我們隔年能長出 200 株，5 年後能達 500 株， 到時候不就可列入金氏世界紀錄了！？她的朋友戲稱，她欣喜驕傲的口氣，不啻「我 要抱金孫了」一般！要知道，我們綬草可是台灣原生最迷你的平地野生蘭，被列為「保護類」的珍稀植物呢，在她家花園草坪卻可繁衍出 100 多株來！
綬草大爆發的一年
這年春天，主人陸續邀請一批批親朋好友來賞花，他們很多都是生平第一次見到綬草，只見他們立刻雙眼發亮，火速拿出「大炮」或手機，用各種奇奇怪怪的姿勢，或蹲或趴或躺或跪或五體投地或匍匐前進，萬分愛戀地從各種角度欣賞我們，對著我們猛拍，或遠景，或全身，或半身，或特寫，或微距，腳架也用上了，光圈縮小再縮小，連花瓣上纖細無比的茸毛都拍下來了。他們專注又認真，渾然忘我，一直嚷著拍到「眼睛脫窗」了還樂此不疲。晉身網美的我們驚喜萬分，既驕傲又有點好笑，更多 的是感動……。
由於女主人的強力推薦，我更成為眾人的嬌點，咔嚓咔嚓聲不絕於耳，讓我陶陶然，好虛榮。
眾人不斷驚歎和讚美，更不停地猜測我們的種子有何神力，竟然能從天外飛到 7 層樓 之高，落腳於這個都會裡的夢幻花園呢？
其實我們並不是飛上來的，是主人買其他盆栽時，盆栽的土壤裡夾帶著我們的種子，就這樣搭電梯來到主人的 7 樓屋頂花園，就此落地生根——但其實我們的種子也飛得 上 7 樓啦，畢竟蘭花種子可以飄洋過海，7 樓對我們來說，也沒多高。
聽說這年台北的綬草大爆發，大安森林公園，各社區公園和空地，都長了不少呢，有的公園還用繩索圈起來保護。主人有個朋友在建設公司上班，他們位於中和的一棟 29 層樓高的工地大樓頂樓，也長出一大片綬草呢！
我們的個頭非常嬌小，高僅 15~35 公分，我則身高 23 公分，屬於中等身材。人類為我們取了好多名字：由於我們的花序很特殊，幾十朵小花密集整齊排列，環繞著中央花軸莖螺旋狀盤旋而上，有如人類的勳章的綬帶，故名「綬草」；又因好像寺廟青龍盤繞的龍柱，故又名「盤龍草」；更因肉質根系肥厚，像人參，所以也被稱為「盤龍參」；還因為我們總是清明節前後開花，又被叫做「清明草」或「報時草」。
我們的族群分佈於西伯利亞、日本、中國、台灣、馬來半島、中南半島至澳洲、紐西 蘭。在台灣多分布於海拔 1000 公尺以下的平野、田畔草地、路旁潮濕山壁、湖沼濕 地和山坡地等。
匍匐在地、平凡無奇的「野草」或 「雜草」
我們的根是多年生的肉質根，每年 3 月，我們都非常準時地抽芽、長莖、開花、結 子。每個果實裡長了成千上萬粒種子，幾乎灰塵般大小，每粒種子還長著非常非常細小的翅膀，約經過 2.5 個月，果實成熟裂開，風兒會把這些種子吹到或近或遠的地方 落下——即便有成千上萬粒種子，能成功發芽的卻微乎其微呢！我們的花軸莖也逐漸乾枯、彎曲，最後落地，化作春泥。我們也恢復為匍匐在地、平凡無奇的「野草」或 「雜草」。這整個過程，女主人每隔兩三天就會用手機拍照，完整記錄下來。男主人更把放大鏡架在手機鏡頭上拍照，竟然給他拍到花瓣裡的雄蕊和雌蕊，甚至枯乾的花瓣裡的種子！
然後，我們的種子經過整整一年的蓄積能量，到了第二年的 3 月，我和住得離我遠遠近近的孩子們、孫子們，就會陸續發芽、抽莖、開花、結子，展開新一輪的生命週期。主人總不時讚歎我們的生命何等奧妙！
雖然我們的外表嬌貴秀氣，其實卻是強韌的生命——我們就是「野草」啊！在主人家 的花園，更似乎沒有天敵——鳥兒和蟲兒都對我們沒啥興趣，只要沒有太大的風災水災，我們就可安居樂業，永世其昌。但是為什麼在其他地方，我們綬草的數量一直銳減？
原來我們綬草不開花時，跟一般草地上小草非常相似，這是我們的「擬態」自我保護功能，卻也因此被人類當作一般「雜草」或「野草」清除掉——割草時需維持 6、7 公分的高度，才不會把我們剷除消滅。
且由於人類把我們列為一味重要的中藥——中醫認為我們有益氣養陰、清熱解毒、 補腎壯陽、強筋骨、祛風濕的效用，因此常遭到過度採掘，造成我們族群的數量愈來愈少，變得珍貴稀有，而被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物種國際貿易公約」。
主人和鍾情花草的幾位朋友組成了「綬草粉絲會」，他們來主人的花園看過我們以後，開玩笑說：「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貴府歸來不看花——不必也不想看路邊零零星星的幾株盤龍参了。」 這群朋友互相通風報信，比如有人通報：景美運動公園有個「綬草保護區」，長了兩株開白花的綬草，其他人立刻飛奔去欣賞，還有人快手快腳地請教了專家，原來這有可能是「白化症」，也有可能是香港綬草或不同品種，得要細細檢視葉子、花序和唇瓣，才能分辨。 還有人說，台北建國花市有賣北美綬草，植株比較粗壯，秋季開花。更有人報知台灣特有種的水社綬草，花梗好長，引得大家興致愈來愈高。
主人的生活因此平添許多樂趣，愈來愈開心。
擺盪於完全相悖的「園藝學」與「生態學」之間
其實主人近兩年一度相當煩惱——他們擺盪於完全相悖的「園藝學」與「生態學」之間，不知何所依歸。
主人本來要做的就是一個花園，這花園其實很簡單，45 坪，長方形，三面花壇，靠邊 一個百香果棚架，一個小小菜圃，其他是草坪和石子地。種的都是自己最愛的花。十幾年下來，早已一年四季紛紅駭綠，姹紫嫣紅，豐美富饒，人人羨慕有加。這花園彷彿得天獨厚，自有它的生態平衡，花兒、樹兒、蟲兒、鳥兒形成完美的食物鏈。
主人用瓜皮、果皮、菜葉、菜根的廚餘自製堆肥，不另施肥和農藥。他們也種了地瓜葉和白子菜，盛產時每天吃不完還不時分贈鄰居。龍葵和佛手瓜、南瓜則不請自來， 生機蓬勃，時有收穫。至於梔子花、白玉蘭和金玉蘭，最盛時，每天可各剪下 100 多 朵，芳香四溢，鋪天蓋地，分贈諸親友，受者無不歡天喜地。
百香果結實累累，最多時，每天可收穫 50~60 粒。無花果更是人間仙品，最碩大者重 達 123 公克，遠遠超過市售的，一季可結近 100 個。石榴果則健碩美麗，只供觀賞。
仙丹花艷紅富麗，每被主人做成花束餽贈親友。大花紫薇開滿樹，整個夏天一輪又一 輪，根本就是民歌「花樹下」的最佳演繹。較矮小的沙漠玫瑰、天使花、鳶尾花、天 堂鳥、杜鵑花也盡情綻放。此外，流蘇花、雞蛋花、含笑花、茉莉花、七里香、桂花、玉蘭花、珍珠馬茶花、夜來香……等各種白色香花，更是四季輪番開不停，滿庭 芬芳，主人根本住在香居裡。
主人的夜間花園也旖旎浪漫，芬馥神秘，曇花、夜來香、月見草……，每讓主人徘徊流連，歡喜不絕。
他們常喜歡在百香果綠蔭棚架下，或和家人或宴請友人享用早餐或晚餐，迎著晨曦、 浴著月光，欣賞著滿園美麗花草，吹著習習涼風，實在太享受了。男主人還曾在花架下奮力踩踏飛輪健身呢。
這片野生草地，根本就是一座寶庫
至於 5、6 坪大的草坪則是主人的野生花園，自生自長了近 30 種野生花草，諸如我們綬草、月見草、黃鵪菜、倒地蜈蚣、魚腥草、通泉草、鱧腸、筋骨草……，完全符合台北植物園對野生花園的定義——超過 20 種就算是了。這些野生花草中，很多都是對人類身體非常有益的寶物。總之，這片野生草地，根本就是一座寶庫。
主人好愛這個幸福花園，我們綬草也好愛呀！
本來兩位主人對「野草」和「雜草」毫無惻隱之心，必欲除之而後快，但在讀了一些書、長了一些知識之後，也不免良心發現，覺得自己對植物們「排除異己」——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實有失「好生之德」，因此心中鬱悶不樂，尤其午夜夢迴，更對自己的「殺生」歉疚不已。
後來經過「綬草粉絲會」朋友們的開導：花園有花園的法則，荒野有荒野的法 則……，畢竟主人經營的是一座花園，如果能維持 70~80％花園，並且保留一點給荒野，不是更接近自然本相嗎？
男女主人翁自此豁然開朗，那就把草坪保留給荒野吧！花壇則還是認真除草。每隔一陣 ，當草坪的「野草們」長得太高時，就用電動割草機割一割，只要維持 6、7 公分 的高度，就完全不會妨礙到躲在地底下的我們綬草的種子。當夏季毛毛蟲太兇悍，把茉莉花瓣吃太多、或茶斑蛾的幼蟲把穗花棋盤腳的枝和葉全部吃光光時，女主人就會忍不住出手除蟲了！還有，當草坪裡的茅草瘋狂地長得半天高時，男主人就會拿起鋤頭，使勁兒把茅草連根挖除。
兩位主人每每慶幸自己沒有對「野草們」趕盡殺絕，否則，哪來他們聲名遠播的神奇 綬草花園呢？我也偷偷慶幸，如果我們綬草的花兒不具備這般動人的美色，可能早就被斬草除根，小命休矣！
資料參考：維基百科、上下游、KPlant、藥用植物主題館、處處禪機、農傳媒、 王瑞閔、綬草粉絲會，謹此誠摯致謝。
作者：莫昭平，曾任中國時報「開卷」版主編，每年舉辦「開卷好書獎」，帶動社會閱讀風氣。「Openbook閱讀誌」書籍評論網路媒體理事長。擔任雪霸國家公園解說志工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