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現場也聽見這對黑翅鳶很頻繁的呼喚彼此,有時也會停棲在周邊的竹林上方求偶,空氣裡好像正有什麼緩緩飄浮,而遠東樹鶯唱起了僅有春天才能聽見的歌聲。
從南邊的玉里三民樣區開始一路進行魚塭調查,沿路北上到最後一個鳳林的調查樣區,距離日落僅剩下半小時。我盤算這一點時間應該還能走一遍每次前來鳳林,必定看一眼的那條找鳥路線,趕快用手機輸入完最後幾筆看見的鳥種與數量結束紀錄,再從調查路徑的魚塭盡頭迴轉。
陽光已經隱沒在中央山脈後頭,再一點點的時間光線會開始轉淡,我快速的駛離調查過的路線,遠方有隻白腹秧雞站在路邊灌叢探頭出來,牠們時常在過馬路明明已經幾乎走到另一側,但當車子幾乎快逼近時又會再忽然快速轉頭往原來的草堆衝回,讓我後來遇到白腹秧雞都很恐懼,得先預判牠可能的行蹤,把車速放慢。
冬季裡看不出太平洋金斑鴴屬於永晝的繁盛金光
從魚塭的小徑出來後再轉一個彎,現在兩側是冬季暫時休耕的西瓜田,左右掃視期盼還能看些什麼。白尾八哥、麻雀、紅鳩、彷彿雲一般帶著青草氣息飛過的黑頭文鳥群……,盡是些平原常見的鳥類,太平洋金斑鴴非繁殖季樸素的褐黃羽色混藏在一排排石堆裡頭,冬季裡看不出牠們屬於永晝的繁盛金光。再往前一點到放牧牛的草地,牛群不動,遠看就像是排列在田間紅紅、黃黃的大石。放牧牛的田通常會在周邊圍繞一圈鐵絲圍欄,上頭通電以防牛群跑出放牧範圍,認識的一位學長說他曾經不小心誤觸過通電的鐵絲網,碰到當下瞬間有股焦熱痛感,伴隨好幾秒全身無法移動。幾隻大卷尾與棕背伯勞則分別站在圍籬中間的鐵桿上駐守。


專門捕鼠的黑翅鳶,可幫助友善農田降低鼠害
黑翅鳶一如往常,在某個不知情的時刻闖入視野中,越接近日落牠們就像是幽靈那般,飄忽在淡紫色的餘暉裡。2022年12月開始與附近友善農友合作,安插了一個老鷹棲架在他們的田間,棲架的一側是正在休耕任憑大花咸豐草恣意生長,另一側田間種植龍鬚菜、高麗菜、蔥。老鷹棲架是在曠野的田區用竹竿立起,並在頂端弄出一個橫桿讓猛禽停棲,像是獨立在平原裡明顯的旗幟,目的是利用猛禽喜歡站在曠野高點的習性。吸引來的猛禽,尤其是廣泛分布在農田野地,專門捕鼠的黑翅鳶,可幫助友善農田降低鼠害,也能推廣農友們藉此降低施用老鼠藥,減少猛禽毒害的危機。同時透過我們裝設在棲架上的紅外線自動相機,監測黑翅鳶的食性和了解還有會有哪些鳥類前來利用。棲架在田區豎立以來的這段期間,能觀察到一對黑翅鳶穩定出沒,我猜測這裡是牠們的獵場範圍,並且很有可能在某個隱密的樹叢有築巢的可能性。後來陸續前去更換2次相機電池與記憶卡,檢視拍攝畫面,發現很幸運能記錄下好幾段黑翅鳶交配行為。當我在現場也聽見這對黑翅鳶很頻繁的呼喚彼此,有時也會停棲在周邊的竹林上方求偶,空氣裡好像正有什麼緩緩飄浮,而遠東樹鶯唱起了僅有春天才能聽見的歌聲。



入夜前縱谷裡短暫的魔幻時光就要來了
車子又再緩緩往前,這時兩旁田間換成了好幾塊跟人一樣高的象草,這種高大的草本植物從東非引入,作為放牧使用的牧草,強勢的特性往往排擠掉其他本地植物無法生長,平時密不透風,在曠野裡組成獨特的隔絕空間,無法一眼就看穿最深處,只能猜測裡面會躲藏隱密的鳥種吧。但傍晚時分經過這區,提醒我開始留意,我看見視野前方有幾隻小型鳥從地上被我驚起,好像從地上彈起的小石子,拋往空中,上升過程繞了幾圈,又再降落,停到更遠一點的路面。
我舉起望遠鏡,如我猜測果然這幾隻是冬候鳥灰鶺鴒。某次為了等待一入夜能看見短耳鴞而特別晚抵達鳳林,無意發現幾塊獨立的田間象草叢是附近所有灰鶺鴒共用的夜棲地,往後每年冬季我都會在灰鶺鴒抵達期間,再回來確認長草叢分布位置,推測可能利用的夜棲地環境,選擇一個好天氣的傍晚,把車停靠在距離象草田邊一段距離,像是等待一場電影開場般,我蜷縮個舒服的坐姿和能看清窗外的角度,畫面漸暗,我認為入夜前縱谷裡短暫的魔幻時光就要來了。
整個冬日白天,四散各個山間潮濕小徑、流動的溪澗,幾乎單獨行動的灰鶺鴒鮮少混群,甚至遇到另一隻個體進入自己的領域,往往會立刻往前驅趕。然而結束漫長日光之前,牠們會像約好般跟隨導航,從無法看清的遠方飛回這塊象草叢邊的道路上集結,現在距離我車前50公尺的馬路上,我數到有快要100隻灰鶺鴒停棲,整個路面看去是一隻隻,不曉得今天經歷了什麼的灰黃色長尾巴小鳥,尾羽緩慢的上下擺動,僅在這最後時光彼此才終於相安無事,如果路上沒有其他忙完農事收工的藍色小貨車或機車經過,再回到下一站夜棲地之前,牠們就暫時停著,看起來百般無聊,注定要等些什麼似的。


成千東方黃鶺鴒,在空中形成一道唏哩哩的河流
與此同時,光線快要消失的天空,睜大眼可以觀察出有無數的小黑點還在飛行,東方黃鶺鴒也有同樣的入夜前集結行為,牠們大多整大群在空中移動,數量比灰鶺鴒多上更多,陸續通過幾群計算下來至少有8百隻以上,伴隨著短促響亮的「擊~」。「掉落在草叢間的銀針。」是吳明益老師在《苦雨之地》裡描述東方黃鶺鴒的聲音。而東方黃鶺鴒在飛抵夜棲地的降落軌跡大多也俐落地直接落入周邊的象草叢中,旋即被草海覆蓋,鮮少停在路面集結。
回想某次日出抵達農田的調查,日光將明之際,開始能辨識出環境樣貌,成千的東方黃鶺鴒從正後方的廣大田野甦醒、鼓翅、升空,無數的清脆鳴聲,在空中形成一道唏哩哩的河流。
距離日落過了20分鐘,夜色盤據隨時將要壓下來,微弱的自然光已經無法清楚辨識一閃而過的鳥影是誰,我打開車燈,大燈的黃光照在路面,仍然還有好幾隻灰鶺鴒停留著未離去,我又再等了一下,手機滑開查詢待會的晚餐能去哪家店,整個冬季未曾聽見的南亞夜鷹鳴叫又再響起,啊春天該到了吧。我再抬頭看向前方,鶺鴒熱鬧聚集的場面已經一隻隻離去,四周黑得像霧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