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在鄉之愁

所謂的家,傳統上皆認為是居住的空間場所。但在關係性本體論的視角下,會將它理解為人與非人互動下的暫時性構成,因為它的連續性和可預測性,使我們在日常實踐中浮現對於身分、地方、歸屬、幸福的感知。

當這組關係破裂,人們失去定位自我的熟悉事物,對地方失去了詮釋過去和想像未來的權力,家的感受便開始鬆動、扭曲,從而引起迫切的焦慮,乃至於身心疾病。

Nostalgia,通常翻譯成鄉愁或者懷舊。這個詞最早用在醫學上,描述一種因長久離家而出現的身心疾病,好發於征戰的士兵和遠航的船員身上。晚近的討論中,nostalgia已經成為重要的文化範疇,表示和過往經驗重新連結的渴望。有趣的是,中文對應的兩個詞彙──鄉愁與懷舊,前者暗示的是回不去的空間,後者暗示的是回不去的時間。

而澳洲的環境哲學家Glenn Albrecht發現,在環境變遷的時代,許多沒有離開家鄉的人竟感染了類似的思鄉病。於是他在2003年一場生態健康的研討會上,首次提出一個新詞──solastalgia。它源於兩個概念:solace,意思是安慰,以及desolation,意思是淒涼,最後加上algia這個表示痛苦的字尾,我姑且稱之為「在鄉之愁」。相較於nostalgia強調人和家鄉在時間與空間上的錯位,solastalgia則是一個人的眷戀之地遭受破壞,以致身在家鄉卻失去安慰的淒涼之感。

Albrecht的出發點,是要探討生態系健康與人類健康之間的關聯性。以澳洲上亨特區(Upper Hunter Region)的研究田野為例,他指出當地經歷了兩波殖民侵略,第一波是殖民者剝奪原住民的土地,導致他們陷入離鄉之愁與在鄉之愁,這可以解釋原住民極高比例的精神疾病和自殺率。諷刺的是,第二波殖民者是國家和跨國企業,他們用礦場和能源工業取代先前的地景,並創造更大規模的環境汙染與氣候變遷,使得原初殖民者的現代後裔也陷入深深的在鄉之愁。

這種眷戀之地的創傷經驗有不同尺度,可能是沙漠化這類空照圖般的地景轉變,也可能是一片樹林的砍伐、一幢建築的崩塌、一池水塘的乾涸、一隻相伴多年的貓頭鷹的離去。而在資訊全球化的時代,「經驗」和「家鄉」的意義變得越來越模糊,即使你躺在床上滑手機,北極融冰、海洋垃圾、雨林伐木的議題也會映入眼簾。所以Albrecht提到,對那些以地球為家鄉認同的人而言,確實會因此承受solastalgia的疼痛;許多環境行動或自然復育的計畫,也可以理解成人們為了舒緩這種症狀的反應。它不一定基於理性的判斷,而是幽微的情緒,就和士兵凝視情人的照片,或酗酒的流浪者沒什麼兩樣。

(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我想起自己高中參加環境活動的經驗。那時聽荒野保護協會的推廣演講,講師們會先安排一些橋段,讓自然物和聽眾建立連結;接著提到土石流、水汙染、物種滅絕的故事時,被納進「全人類」身分的你,便會浮現失去地方感的疼痛──所謂的敘事技術,也就是一種關於刺傷和安慰的技術吧。高中時被調動情感的我,遂參加了許多調查外來種、拯救樹蛙、志願解說之類的活動,或許連寫作這檔事,都是為了回應成長過程中那些難以捉摸、又不知如何排解的在鄉之愁。儘管多年後的現在,已經對其中部分內容產生質疑,但我漸漸能理解那種嘗試拿回權力、培養地方感,從而定義自身與環境關係的心理狀態。

作為一名環境倡議者,Albrecht提出solastalgia的診斷有它的政治效果,可以為受害者賦予權力,提供運動者一組對抗開發的論述工具。但他將環境變遷和身心疾病建立連結,卻沒有深入討論其中的社會機制,很容易給人環境決定論的印象。基於這樣的反省,Askland和Bunn這兩位學者以當代人類學的視野,重新對礦山附近居民的在鄉之愁進行了民族誌調查。他們認為,這種苦的根源並不僅僅是物質環境的破壞,更重要的是,環境破壞動搖了人們生產穩定地方感的整組關係系統(生計無法維持、社群關係疏離、政府漠不關心、礦業公司的空洞承諾等等),從而出現時間的斷裂感、背叛感、混亂感,以及權力剝奪感。

(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所謂的家,傳統上皆認為是居住的空間場所。但在關係性本體論的視角下,會將它理解為人與非人互動下的暫時性構成,因為它的連續性和可預測性,使我們在日常實踐中浮現對於身分、地方、歸屬、幸福的感知。當這組關係破裂,人們失去定位自我的熟悉事物,對地方失去了詮釋過去和想像未來的權力,家的感受便開始鬆動、扭曲,從而引起迫切的焦慮,乃至於身心疾病。

總的來說,Askland和Bunn認為,不能將solastalgia簡化成一種環境問題。人們所面對的情感地貌,事實上超越了純粹物質環境的改變。

這讓我想到幾年前發生的一個小插曲。有天,我經過家裡附近的小公園時,看到路燈上貼著一張公告,上頭寫著:「本公園內有蛇出沒,已請動保處及消防局消防隊捕捉蛇隻,請入園民眾留心自身安全,若發現蛇蹤請立即撥打119。公園處關心您。」在我湊近閱讀這幾行字時,突然一陣窸窣騷動,低頭就看到一條蛇,恰恰從告示牌底下滑過。

我背脊發麻,立刻追蹤蛇離去的方向,在割得矮矮的草叢間搜尋;轉了好一陣子,竟無法在這塊小小的荒地間找出那條身長五、六十公分的蛇。後來我回家拿了一支油性筆,將原有的公告文字劃掉,在空白處寫上:「是臭青公,沒有毒,請不要抓牠。」

我知道我碰到的這條,就是他們在找的那條,衝突的居所想像在這條蛇的身上暗暗展開競爭。那陣子經過公園時,我都會逗留一會兒,看能不能趕在消防隊使用傷害性蛇夾,或者遭人砸死之前,把那條還沒長大的臭青公送去別的地方。我天天注意那張公告,好像心底卡了一根刺。

幾天後,公告撤掉了。我知道消失的這條,就是我所碰見的那條。

心底的刺拔掉了,才會開始滴血。

參考資料:

Albrecht, G. (2005). ‘Solastagia’. A new concept in health and identity. PAN Philos. Act. Nat. 3, 41–55.

Albrecht, G., Sartore, G.M., Connor, L., Higginbotham, N., Freeman, S., Kelly, B., Pollard, G. (2007). Solastalgia: the distress caused by environmental change. Australas Psychiatry. 15 (Suppl. 1), S95–S98.

Askland, H. H., & Bunn, M. (2018). Lived experiences of environmental change: Solastalgia, power and place. Emotion, Space and Society 27, 1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