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天使草

天使化作野草,守護珍愛之人的意念紮根向下,埋在地底,吸收土壤的滋養,留存天然的芬芳。此刻,精油的香氣瀰漫在空中,透過撫觸進入人們的身體,仔細聆聽,意識穿透現場每個嘈雜的聲音,觸覺探及更底部,專注感受彼此的呼吸,並且再次穿透,要讓觸覺更深入肌理,跟隨血管與心跳的節律,直到覺察到植物的氣息在血液中流動,每個呼吸、每個脈搏,都含納了關乎生命本身的祝福、滋養於大地守護的根基。

「妳可以幫我按摩嗎?」輪椅上一位短髮的年輕女生怯生生地問,像是有點害怕被拒絕。

「當然可以呀,不過要等一下喔。」我手上還握著另一位大哥的手,這是脊髓損傷者協會的會員大會,辦在農曆年前,現場聚集了三十多位脊髓損傷的會員,大都癱瘓了、坐躺在輪椅上,他們的照顧者和醫護人員們也在現場,人群不斷行走與說話,場面有些紛雜。

我們幾位芳療師帶著精油,來為大家做芳香按摩,這位大哥可以精準說出他是C6受傷,頸椎第六節,工作時意外摔下階梯摔壞的;另一位癱瘓的大哥在接受按摩的過程中一直沉默不語,神情嚴肅凝重,直到我牽起他的手,看見他的右手內側刺著三個字,好像一位女性的名字,我有些好奇地猜測:「是你的愛人嗎?」

「老婆。」他忽然露出笑容,簡短回答,這時才好像有了一點生命力,於是我一面滑壓他有些萎縮的屈腕肌群,一面放心調侃:「很——愛——她——喔——」

「當然啊,只有一個。」他又笑得更開了,依循他眼裡的光芒,我好像可以直接看進他的心臟,那裡住著深深珍愛的人,而他大概也是一直被這位他所深愛的女性照顧著吧。這個刺青很久了,他說二三十年前,當兵的時候就刺了,單純只是「因為無聊」,語言文字顯露不出什麼情感,不過現場看看,這位大哥佈滿皺紋的笑容可真是靦腆呢。

我為他梳完頭,稍微握持一下肩膀,觀察兩個呼吸,確認他的身體多了一股香甜的氣息,我鬆手,輕輕離開。

植物的香氣使人容易恍惚

終於輪到那位短髮女生,她目測是現場最年輕的癱瘓者,我勻開按摩油,塗上她的肩膀,她有些擔心地問:「你們在幫我們按摩的時候,會不舒服嗎?我們有病氣。」

「不會喔。」我回答,繼續把精油塗上她的背,儘可能觸及可深入的地方。

「我的中醫教我可以燒艾草,我都會請看護幫我點,幫我放在輪椅下,我再用意念引導。」

「用意念引導啊?」

「對,會感覺滿溫暖的,很舒服。不過不可以燒太多,會燥熱。」

完成肩膀和上背的簡易塗油與按摩,輪到手臂了,「外套要脫掉喔。」

她忽然大叫了看護的名字,請看護幫忙解開身上的安全束帶、脫下外套,我捲起她的袖子,拿起白皙的手,手指蜷曲,感覺有些冰涼,她看著我按摩她的手,對我說:「麻麻的,沒什麼感覺。」似乎感受不到這些觸碰。

植物的香氣使人容易恍惚,大概是海馬迴受到氣味刺激,引發記憶造成時空失序的緣故吧。我握著她的手,卻在恍惚間看見嬰兒剛降生時白嫩肥胖的小手,下一秒,這隻小手又變成一隻佈滿黃褐色斑點的、長長的手,只剩皮包骨了,蒼老枯瘦。

按摩結束在梳頭,她似乎還想繼續說話,但後面還有下一個人在等待,我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於是告訴她:「妳很特別。」

「什麼特別?」

「妳說的話很特別。」

「新年快樂嗎?」她快哭出來了,可是時間真的不多,「感覺得到妳的意念,很有力量。」

「我跟我的看護就是一種交換,她留在她的國家,可能比較沒有這麼高薪的工作,而我需要她來當我的手腳。我不希望生病後就什麼都不能做了。」

「妳很有力量。」換到下一位。

以香氣來傳遞祝福

在芳療工作現場,最困難的,常常不是該選擇使用什麼精油,而是面對眼前的人,我該怎麼衡量可以往哪個方向走,又能走得多深入呢?尤其在時間有限的情況下,當靈魂交會,觸發情感渴望迸發出來,要如何拿捏一種表面張力,讓情緒即便很滿,卻維持恰當限度,不能真的滿溢出來?芳療師的職責包含提供溫暖的支持和陪伴,同時卻也必須極度理性節制,有時我就這樣遊走在各種高張的情緒邊緣,提醒自己我們是工作者,不是對方的親友或家人,不可能長期陪在每位服務對象身邊,很多事情只能輕觸即止。

放不下的時候,安慰自己,我做不到的,或許植物可以?所以就放心吧,繼續認識各種芳香植物,讓精油透過呼吸和肌膚進入人們的身體,以香氣來傳遞祝福。不過我沒告訴她,那天幫她選的複方按摩油叫「自由流動」,裡面有安穩挺立的大樹——生長在北非的大西洋雪松、地中海沿岸的絲柏——在混亂的處境中,雪松與絲柏凝斂的氣味使人安穩回歸自身的中心,釋放多餘的恐懼,喚醒生命再次流動,這些植物蘊含的意念,也已經默默進到她的身體裡、被她帶回去了。

或許這樣就夠了吧?我拍掉附著在身上的皮屑和頭髮,回到家裡沐浴。朋友W傳來訊息,問晚上要不要去知本濕地找短耳鴞?一種冬天才會來臺灣的貓頭鷹,偏好棲息在溪床、開闊的草地,數量不多,但知本濕地每年幾乎都有記錄。

「病氣」,是不是也像某種外來的強勢植物?

雖然知道找到的機會不大,我還是出門了,尋找野生動物時常是徒勞的過程,據說運氣好的話,短耳鴞會直接停在草叢邊的柏油路上,一過入口的祖靈碑就看得到牠。

那晚,W的車穿梭在沖積扇上許多條荒蕪小路,映入眼簾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以及綿延的雜草與樹叢。車燈照亮漆黑的路途,隱晦的路面長滿大黍,兩旁叢林露出球狀的白色小花、交疊集聚的棕褐色豆莢,整片叢林盈滿了銀合歡,地底必定還分泌著具有毒性的含羞草素,正抑制其它植物的生長,銀合歡還正毫無保留地擴張。

車子再往前行,草叢更密、更高了,上方隱約露出些微狼狽的小狼尾,是象草凋零的花序,原本就只有兩條輪胎痕的道路更加狹窄,我升高窗戶,聽見樹枝刮過車身的聲音,但車主W卻似乎毫不在意,一派輕鬆地繼續開車前進。我幻想車身化作一隻野獸,在黑暗的叢林中奔馳穿梭,當風與枝葉拂過獸皮,或許可以刮下微小的寄生蟲吧?也或許會染上其它氣息?例如外來植物強勁的生命力——銀合歡的原生地在中美洲、大黍和象草最初則生長在非洲,都因為人為引進,意外成為強勢的入侵種,替代了原生在這塊野地的植物,讓整片知本濕地幾乎被外來植物所佔據。

我想起輪椅上那位年輕女生說的「病氣」,是不是也像某種外來的強勢植物,因各種意外或原因進入人體,遂開始毫無節制地擴張、侵佔,直到癱瘓整個身軀?她說為了淨化,常燒艾草,用意念引導氣息流入身體,艾草的屬名Artemisia,源自希臘神話中的月亮女神Artemis,相傳月亮女神狩獵時總是箭不虛發,如同月光擅長在黑暗中凝聚澄明的心智,以精準的行動奪得目標、實踐力量,於是Artemis成為女性與獵人的守護神。

(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突然,一道強光爆裂…

葉子滲入車窗,打亂了這些聯想,我關起窗戶,我們仍然在尋找短耳鴞,在一片漆黑濃密的草叢裡,前方的草變得低矮,是紫花藿香薊在搖曳。終於,我們出了叢林,來到海灘上,天空盈滿星光,東北季風強勁地吹,夾帶海沙飛往陸地的方向,風在溪口堆滿了沙,以致知本溪成為一條沒有出口的溪,看起來像個遭斷頭的河道。

「果然真的找不到短耳鴞了吧?」我們面對濕地,就停在這個中斷的溪口沙灘上,W熄掉車燈,決定來享受滿天閃爍的星光,這時所有細微的聲音都變得更加具體,遠方傳來海浪不斷覆滅又升起,風颯颯地吹,空中的群沙再次融入沙地,整片沙灘彷彿都在窸窣低語。

在這樣無燈的野地,朋友曾對我說過一個令他印象深刻的經歷:有次他和夥伴J一起帶領學生做夜間生態觀察,J忽然要求大家停下腳步、關掉手電筒,讓眾人靜靜安坐在漆黑的林道中。J放慢語速、以輕柔緩慢的嗓音,邀請大家仔細傾聽環境裡的各種聲音,像是透過聽覺,和環境融為一體…突然,一道強光爆裂,大家都嚇了一跳,原來是J刻意無預警地打開夜間調查用的強力手電筒,面對眾人的驚嚇和錯愕,他說:「如果我們只是短暫坐在這裡,看到一枝手電筒的光就這麼害怕,那何況是長期生活在這裡的動物呢?牠們看到突如其來的這麼多光、聽到這麼多吵雜的聲音,是什麼感覺呢?」

習慣生活在黑暗中的生命,會本能地懼怕突如其來的強烈光芒;那麼習慣和太陽相處的人,要怎麼接近那些由月亮女神守護的族群呢?正向的光芒、健康的意向會不會淪為暴力的延伸呢?抱著這些困惑,我們最終還是沒有找到短耳鴞。

隔天一早,我換上制服,穿上外套,出門前發現身上掉出許多細小的綠葉,是昨晚穿梭草叢時沾上的銀合歡。

站到對方身旁,就像進入野地

當我再次遇到那位年輕女生,又過了一年,一樣是脊髓損傷者協會的會員大會,遠遠地我們對上眼神,我便向她揮手,「還有在燒艾草嗎?我還記得去年妳說的話喔。」

「有啊…我忘了去年跟妳說什麼了。」她笑得有些靦腆。

「最近常常睡不好,在練習地板滾球,要臺北臺東兩地跑。」在她說話的同時,我挑選了按摩油水月,裡頭有歐白芷根,又稱大天使根、西洋當歸,有股特殊的氣味。我雙手勻開按摩油,放到她面前。

「三個深呼吸。」她露出享受的表情,似乎還滿喜歡水月的氣息。

大會主持人介紹這位女生是地板滾球的優秀選手,將麥克風遞給她,邀請她上檯分享練習地板滾球的過程。同時,一位大哥又被推到我面前,他開始傾訴脊椎受傷就像房子的柱子倒了,整個身體都會垮掉,他的年紀已經大了,但這女孩還沒結婚,還這麼年輕啊,媽媽會很擔心…

我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眼前的景況?意外時常發生得這麼自然而然,像是月亮的陰晴圓缺、外來的強勢植物早已將大片野地覆蓋,身為渺小的芳療師,我好像只能在短暫的相遇中,儘可能提供支持和陪伴。站到對方身旁,就像進入野地,不打擾、不強行照亮,不去強迫痛苦的部分趕快好起來,也不企圖去抹滅陰影的存在。

似乎,我還需要學著不帶防衛地感知現實、如實接受不圓滿,才可能在身體之內,創造出一個更中立、更涵融的開闊空間,去允許愛與痛苦同時存在,才能更安穩地站到服務對象的身旁,再一起看看可以怎麼辦吧?

大哥與她都繼續說話,她的看護站在她身後,我曾看過這位看護溫柔撫摸她的頭髮、為她整理衣容,傾注的目光像是願意永遠守護在她身旁,或許他們早已成為彼此的天使?忽然間,我好像聞見現場的每位會員、每位照顧者,身上都飄散出歐白芷根的氣息,那是強韌的意念——想要好好守護珍愛之人的堅定意念——脊髓損傷的人們接收到照顧者的疼惜,也以同樣的珍視來回應關愛他們的人,疾病讓人們更加懂得付出關愛、互相珍惜。

吸收土壤的滋養,留存天然的芬芳

傳說15世紀歐洲黑死病盛行的時刻,有位天使托夢給一位修士,在夢裡傳授製作歐白芷藥水的方法,成功保護許多人免於傳染病的威脅、加速病情的復原,於是歐白芷的屬名便以希臘文的「大天使(arkhangelos)」命名,每株歐白芷,都被相信是降生土地的天使。

天使化作野草,守護珍愛之人的意念紮根向下,埋在地底,吸收土壤的滋養,留存天然的芬芳。此刻,精油的香氣瀰漫在空中,透過撫觸進入人們的身體,仔細聆聽,意識穿透現場每個嘈雜的聲音,觸覺探及更底部,專注感受彼此的呼吸,並且再次穿透,要讓觸覺更深入肌理,跟隨血管與心跳的節律,直到覺察到植物的氣息在血液中流動,每個呼吸、每個脈搏,都含納了關乎生命本身的祝福、滋養於大地守護的根基。

看護再次帶著她來到我身旁,在按摩的過程中,她繼續說話,眼裡露出光芒,像是月亮女神將目光瞄準在狩獵的對象:「地板滾球是個競技型的運動,很注重策略和技巧,非常需要靠頭腦…」我默默地聽,心想去年就跟妳說過了吧,妳很特別,不是因為會說新年快樂,而是懂得凝聚意念,讓靈魂變得很有力量。

但這些話我都沒告訴她,就只是透過身體的覺知和觸碰,靜靜完成了按摩。結束時,她在香氣中醒來,詢問:「我可以介紹我媽媽去找你們嗎?感覺她也很需要放鬆。」

「當然可以呀。」我笑著回答。

(攝影/連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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