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旁邊的中年男子們,也不懂吃魚。我寧願他們像是貪婪的大嬸直接用湯匙分出你一塊我一塊,往往是自己的最精華。大嬸如此分,如此吃,因為家中的魚她總吃不到那一塊。而這些男人,都是吃著「精華地段」,卻攪和一切。
經過許多歷練,人會喜歡吃些小時候不吃的食物,接受曾經討厭的味道,最常聽到當大人要學習吃苦了,物理上的心理上的都要。我年近四十,幼年不算挑食,但不喜歡的食物也有好些,如茄子、苦瓜、皇宮菜,為什麼不喜歡,又得怪罪到幼年的記憶。
阿嬤常清燙茄子,飽滿的紫色變成泡溺白色的紫,像是午夜電影的溺死鬼,咬下,味道也如同河水。幼稚園的我學不會三加二、三乘二的不同,總把三加二解成六,爸媽請請幼稚園老師帶我到他家一對一家教,晚餐的湯常是我家不曾煮過的苦瓜湯。
幼稚園老師的家菜每一樣都清淡無鹽,她警惕著我:「餐桌上不能說話。」老師的公公不喜歡吃飯時有人說話,所以一切都清淡無言,留下食材本身的味道。無味的肉、微苦的菜,幾樣如同嚼失去甜味的口香糖。
我對自己說吞下去就沒事了,這裡不是自己家。老師的婆婆總將我的湯盛好,清湯幾塊料,我仔細地算苦瓜幾塊排骨幾塊,加起來得吞嚥幾次。
皇宮菜又是個阿嬤愛煮的菜,我不吃,我承認這種菜我連吞嚥都沒有辦法。
只不過,近年我會吃茄子了。
只不過苦瓜,只不過皇宮菜,我都過不去。
每天吃魚都得吃在恐怖平衡
每個人都有食癖,友人不吃鴨肉,但吃Fine dining的鴨胸、鵪鶉仍然能品味。兒子不吃包餡的任何食物,但他能精準咬下餡外的麵包。
我訓誡自己的兒女時,他們不吃什麼,我常說不吃什麼不會長大喔。最常不吃的是菜,對,他們拒絕長大,跟我一樣,跟很多人一樣。生活在魚販家庭裡,兒女也得學會吃魚吃海鮮的方法,並不用擔心他們不吃魚。
吃魚最怕囫圇吞魚肉,一次太太吞魚肉卡入魚刺,在鏡前夾刺,甚至叫我過去看看她喉嚨裡有無細刺,我邊盯著蛀牙邊找刺的行蹤(怎找得到呀),能看到刺傷後的細孔,卻見不到刺。
「我看到了。」只看到傷口的我回。
「幫我拔。」
怎麼可能伸手進入她的喉嚨幫她取刺。她噎聲不斷,說起她不愛吃鮭魚,只因被鮭魚背肉裡一個粗刺噎到。
好多不吃魚的人都說曾被刺噎到過。
幼年的恐懼至壯年、中年、老年都不會改。我心裡想吃的恐懼幹嘛跨過,卻讓身為父親的我在哄小孩不挑食時說:「不吃不會長大喔。」更像是謊言。還是我們仍有一部分沒有長大。不用長大沒有關係,但可以學習吃魚嗎?
桌菜上吃魚是最能看到餐桌禮貌(還不到禮儀的地步)。我阿嬤的餐桌每天都有條魚,雖然是賣剩的,但總得吃吧。菜沒吃完,阿嬤狂念很煩,菜吃完,阿嬤狂煮更恐怖。每天吃魚都得吃在恐怖平衡,剩下一點讓阿嬤解決,那一點點剩魚最好在背鰭尾端前方幾公分,讓阿嬤知道我們會吃但不到熱愛。只不過計畫總被爸擾亂,他持筷直上直下,魚不從腹側或背肉夾起,則是喜歡從中間攪和。
攪和將刺骨夾斷,他吃整尾的魚都說有刺。他喜歡肉魚,因為肉魚可以整尾拿走,直接入口。
被攪和的魚肉,視覺上難吃,便會留到隔餐。
爸總是選擇不吃隔餐的魚,吃那尾全新的魚。隔餐的魚是被念的我來吃。
人到老年,會吃家人吃剩的那些,說是惜福,惜家人共吃一餐滿足所有人食癖的的福。
這樣的福,在青少年時期的我,毫無感覺。腦中怨恨與我同餐的中年男子:我爸怎麼這麼不會吃魚。
中年不會吃魚,也學點吃魚的筷法
中年已歷練過,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都知道了。與爸參加的宴席,得叫叔叔的中年男子們都一個樣。中年男子還會說教起人生,說喝酒禮儀不能一人在會席上孤獨啜飲,說餐桌出現禽類的頭得先拿下來。
只不過,吃一尾石斑。
眾人猜測這是什麼魚,最後當然爸來解答。
「吃啦吃啦。」解答完的爸說,眾人請爸先動筷,我以為爸會用舀湯的湯匙將魚肉撥下。
不,他動筷,如同在家一樣。
不,旁邊的中年男子們,也不懂吃魚。
我寧願他們像是貪婪的大嬸直接用湯匙分出你一塊我一塊,往往是自己的最精華。大嬸如此分,如此吃,因為家中的魚她總吃不到那一塊。而這些男人,都是吃著「精華地段」,卻攪和一切。
我近中年,早就知道吃魚有技巧,慢慢知道分魚也有技巧。我將好吃的魚頭分給岳父,岳母則是要將刺挑好再給她,女兒愛吃紅皮魚類,兒子則是得連哄帶騙,太太呢,我總夾起魚的額部與面頰之肉,最嫩最嫩的給她。
中年不會吃魚,也學點吃魚的筷法。
不要直立地夾,請橫向壓入魚身夾起魚肉,順著刺的方向剝取。這講起來很像人生大道理,但真的不會用筷子,請拿起湯匙,優雅地將魚肉與骨分離。
中年了,得自在點了,知道自己的所在。中年了,可以理直氣壯地挑食了,也得幫人挑食,挑起食物的挑,挑起最好的部位要給他人或給自己,都是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