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黃素華)
(攝影/黃素華)

站在電線桿上

工作場域也從海味更換到山珍。山城的各水壩和電線桿是我遊走的方圓,開始認識截水里溪的明潭大壩、明湖水庫,是為了「水力抽蓄發電廠」而建的人工湖泊。深入山壁地底的廠房鉅大工程,著實叫我瞠目結舌!

每當遇到有人提起海的遼闊與山的嶙峋,便倏然憶起相隔一座山的花蓮和南投。

花蓮在山與海的交會處,靜靜仰臥在一片寧靜沖積扇上,頭倚著中央山脈高枕,聆聽太平洋經年的搖籃曲,為海天一色做了最佳的代言,讓遼敻更添無邊無際的夢幻。若說花蓮溪潺潺似恬靜的鄉村小姑娘,那太平洋的滂湃便是不可一世的英雄氣概。山以巍峨示我,海以浩瀚喚我,海濤的聲息、山色的變化已悄悄溶入花蓮人的呼吸。所有此地的風雲變幻、花草樹木、人文情禮,慣用了解的眼神安慰我,尤其是最熟悉的美崙山,常以微笑的弧度哂納我的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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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因工作之故,屢屢如升旗典禮般,將自己莊嚴的拉升到電線桿端,下面賣力喊叫「小心小心啊」的同仁,頓時縮形,左右晃動厲害,頭頂上的天空一下子碎了,隨時會塌下來似地,強烈的陽光竟然上下波動,霎時腳酸軟無力,直想癱下……遠方的海,波高濤渹的呼嘯,更驚動一波波無名的驚慌。

颱風是考驗電線桿和土質的嚴厲考官,也是我們生死場的最大判官。

從半空中觸電墜落,瞬間縮成一具焦灼的身軀,剎那間哀嚎聲響徹、要不了多久驟降為低低啞啞的呻吟,若在平地救護車可及時緊急送醫,換成山區,便要祈禱奇蹟出現。

面臨死亡越近,越想跟生死開玩笑,彷彿不忌諱了、豁達了,死神就會輕輕放過。

歷經多次的爬桿維修經驗後,當初的惴慄惶恐仍在睡夢中,以誇張的聲勢咬嚙。隨著身手老練,便對爬桿有種麻木,爬到高處時,也趁隙將眼光馳跨過那片木麻黃、礫礁,望向水平無限延伸的海洋。海是那麼眩目、那麼寬廣,發亮的樹梢恰巧飛過幾隻鷗鳥,風自海上襲向疊嶂群壑,北望美崙山,西眺七腳川山,西南邊是蒼蒼叢林從鯉魚山漫舞過來。群樹錯落處散居一些紅磚牆黑屋頂的房舍,也會有幾間日式建築的木屋蟄伏其中,田舍錯綜,阡陌連連,人間況味幾何便油然而生。相對於電線桿下抽菸、開著無傷大雅的黃色笑話,懸吊半空確有那麼股孤鳥的悲壯與空寂。

(攝影/黃素華)
(攝影/黃素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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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電線桿的地方就有我們的蹤跡,海湄、山巔,就算沒路徑的荒地照樣披荊斬棘,使命必達。來到中央山脈下這個用其「特有的韻腳 連唐詩也嫉妒它的絕妙」的林田山,因為蘊藏紅檜、扁柏等豐富的林業資源,而被稱為「森坂」—意指「森林密植的斜坡」—日本音「摩里薩卡」的臺灣第四大林場,曾經締造歡騰一時的山中「小上海」。現在的林田山雖洗淨鉛華,但仍留存完整的伐木基地與景觀,滿壁的唱片彷若正悠悠放送一場昇平歌舞,一階階斑駁青苔的石梯,傳述當年伐木榮景。「六角仔亭」上的楹聯︰「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青山原不老,為雲白頭。」唉!山水有情、歲月卻無情啊!連陳舊的檜木屋也透出深沉的喟嘆,歷史的失落與時間的虛無,不時地撞擊我年輕不安的心。

相對於林田山的沉重,富里鄉六十石山就顯得清朗多了。爲山坡鋪了一大張橘紅絨毯的金針花,舉起一支支金黃色的小喇叭,齊聲奏起慈母頌的光輝。居高臨下的山形,正位於海岸山脈的最高點,眼下即是縱谷,棋盤式稻田正是孕育「富麗米」的搖籃,彷若小瑞士的青翠緩坡,到處洋溢母親芬芳氣息,草原上牛犢羔羊觸動童騃舐乳的記憶。工作之餘選一處遺世獨立的涼亭,坐看雲起雲湧,俯瞰數大成美的花「原」,獨享我的忘憂時光!

古樸的銅門吊橋橫跨在蜿蜒險峻的木瓜溪上,不僅揭示台電工程的浩大及人力技術的可敬,還訴說山靈的神秘與自然的敬畏。細雨下站在橋上,馳騁幻想,任心中難以言喻的苦楚,在薄涼山風裡逐一沉澱、釋放。形如彎月的峽谷,大理巨石林立,氣派雄偉;淙淙湍水將千古寂寞紋身在岩壁上,訴說淒美的旅程。截取木瓜溪水的電廠就有八座,其中龍澗發電埧,碧波灩瀲,群山環抱下散發特有的秀麗高雅,有時還真有股衝動想縱身泅泳其中–濯足、滌纓呢!木瓜溪支流之一的清水溪,溪如其名,水清透得無與倫比,且因內含碳酸鈣,在陽光輝映下閃爍出通透的寶藍染著碧綠,是一座無可取代的驚嘆號啊!

年過不惑,卻懷滿腹迷惑溯立霧溪往上游高升、攀過中央山脈來到霧社,方位變了,雖然站在電線桿上望不到海峽,依稀可嗅出與太平洋不同的海風味道,心跳提示我,離原鄉更近了。

(攝影/黃素華)
(攝影/黃素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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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將無限的柔情還原於我,讓我輕盈的夢,載著一罈的思念飛回故鄉…」我無法用高山深海丈量對故鄉的思念,我是誤入桃花源的過客,花蓮的山與海雖是我精神皈依的地標,而埔裏社製糖廠則萃取我童年的甜度,蔗田是我溫飽的大地之母,馥馥蔗糖,在我成長過程中,始終是稀釋悲涼、添加甜蜜的調味料,讓我的夢會笑!糖蜜滋味沿著鐵軌綿延到車埕,童年追搶蔗枝的戰場,帶著投機的竊喜和工作人員玩官兵抓強盜,糖官其實也是嘗著疾苦的百姓,了解損失不了幾支甘蔗,把驅趕孩童和嗆罵幾句當作生活遊戲,順便遂了孩子嘗嘗甜頭的饞足。

小火車嘟走了童年時光,山城嗅不到蔗糖香了,換作酒香暗浮!

工作場域也從海味更換到山珍。山城的各水壩和電線桿是我遊走的方圓,開始認識截水里溪的明潭大壩、明湖水庫,是為了「水力抽蓄發電廠」而建的人工湖泊。深入山壁地底的廠房鉅大工程,著實叫我瞠目結舌!呈彎鐮刀型的水庫,利用每日水位落差二十八公尺的變化做抽蓄發電,上下池的水每日循環運用,供電量也可依離、尖峰時間自行調整,不僅少了核煤發電的污染,呈現出的明媚山色亦如夢境引人傾往。

我上下求桿,高據湖頂,風從水面掠起沁涼穿過我身體,鼓動體內一陣陣的氣流,就要將我提掛滑翔起來。我,有時是隻飛鳥。

趁工作之便,飛近水湄一親芳澤,醉眼於黛綠綢繆、山嵐繚繞裡墨瀋淋漓。因岩層成分和陽光照射,時而淡奶綠、有時又滲入幾抹淡雅的土耳其藍,這是網紅景點武界壩,位於曲冰到武界間,擇濁水溪河床最狹窄處而建 ,已是百歲的攔河堰!它的功用在攔截濁水溪主流及其支流萬大溪的溪水,透過引水隧道,將溪水送至日月潭儲蓄、調節,再導入發電廠發電,堪稱是複雜精密設計的史上巨作,歷經十七年才完工,可見一斑。引水或電纜跑的隧道,往往增加工程艱困的挑戰,原始鑿痕、深邃隱密卻饒有古意,大觀電廠外的「大觀古隧道」常讓我誤幻自己是即將通往異世界的神隱老男。

時間踟躕、迂迴跟電的特質相去甚遠。而我倒像蝸牛,將自己拉出一道道長長的黏液,在一支支電線桿上。

有燈光才像一個家,我們負責輸送家的基本成因,即使海拔一五O九公尺的武界山也不例外,山頂東側坡面因被開墾成高麗菜園而造成土壤鬆軟滑動,電線桿因此傾斜,確保送電安全無虞是職責所在,也是同理心的驅使。電線桿讓我們高人一等,眼界飛越眾山小,一覽橫屏山與獅凸魯山縱走稜線上的雲霧縹緲,我是空拍機 ,俯瞰腳下不遠的短尾葉石櫟、稀子蕨,還有臺灣杜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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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頭一回與臺灣杜鵑原始林相遇,大片成林的杜鵑花,一盞盞白色燈光,細看還拉著粉紅斑點的鎢絲線,倚靠雲霧帶大崩塌後的石堆中,蒸騰的白茫雲海填滿整個山谷,俏皮地和千變萬化的光線玩起捉迷藏,若巧臨夕陽時分,金黃色澤將雲海染上五彩繽紛,那種迷醉會像雷轟一樣叫人難忘。

攀附電線桿的日子像一部偵探懸疑小說,場景通常是充滿焦慮的星球。繫著掛桿袋,腰上還有工作袋,偶爾隨升降機升到電線桿端,大部分都得踩ㄇ形梯往上,維護高空輸電線路、礙子和線路檢修、進行纜線和熔絲鏈開關更換,當然停電大追查是最常出場的情節。勘查現場,不得不由衷訝異這些喜纏繞盤爬的蛇,動物界體操選手的松鼠,麻雀、小卷尾還是白頭翁,誤觸斷路器疑似自焚引起斷電的無辜屍體,唯能就地默哀片刻。歲月從混濁到清淨再度被攪動成濁,配電線路維護、需登高塔的、需需要高體力或新人在處理魚塭用電跳電時,因為對線路不熟悉,忘了做驗電的步驟,以為沒電了,誤觸到高壓電,剎那間,發射火箭似的就噴到另個星球了。

電桿上的高空,曾想過彈跳的方式,是要像一注陳年紅酒流瀑似的灌入晶瑩的湖面 ﹖還是該學飛鷹精準俯衝到愛人懷抱,及時遞上一句「讓我來生好好愛妳」﹖還是撈起彩霞乘龍快飛,拋給地面的考古、太空專家皓首研究爭論不休﹖若可以選擇,我想要在千卓萬山、奇萊山看山看雲,當作是滔滔浪潮,奔騰著洶湧的思念只滾向潔淨的細沙,拋個千嬌百媚的眼波給縹緲的青黛翠巒,山海連袂,緊緊摟抱住我多情的思懷。對了,倘若遇到熊,我再也不想把樹當作電線桿爬,寧願坐在杜鵑花下和熊說說腳踏實地的實在感。(本文為2022建蓁環境文學獎入圍作品)

黃素華
黃素華

作者簡介

黃素華,成大中文系畢業、中興中研所畢業。曾在出版社擔任文字編輯、雜誌社任採訪編輯。台大慶齡工研室擔任國科會助理以及教職25年。退休後曾為台中市一二讀書會志工講師,現為自由寫作者。

大學曾得校內鳳凰樹文學獎。近幾年曾得台中市兒童文學獎兒歌第一名、童話第二名、寓言第三名,大墩校園文學獎小說類第一名,第三屆葫蘆墩文學獎新詩類第一名、散文類第二名,中央大學琦君研究室琦君專書徵文比賽佳作,以及台中市一些徵文比賽入選或優選。平時閒情隨意筆耕,偶有文章刊登各報章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