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成了水果之鄉,年輕人、外移者回到部落多半是逢年過節,或是為了婚喪喜慶,充滿著儀式感。後來他們回來的時間變多了,多半跟水果熟成的時間一致,還在經營果園的親戚會分享幾盒水果、他們也會批大量的水果轉賣給別人。所謂的歸鄉,是否還存在著厚重的意義?
水泥覆蓋著土地,讓我們的根向下扎的時候找不到可以緊握的軟土。在都市裡游耕的泰雅族,不斷的遷移,找尋能夠安身立命的所在,每一次失落,心中會響起家鄉的聲聲呼喚,回不回去的掙扎,飄散在每日上下班的車水馬龍中。
「家鄉的土地還記得我們嗎?」
那一年,輕度颱風過後的第二天晚上,表姐拉著我陪她去一個地方,那裡只有幾盞路燈,燈光微弱,我跟表姊開啟了手機的照明功能,將手機舉高,照著我們眼前的路,那個地方曾經是我們的舊部落。
昏暗的產業道路上,表姐一直尋找她記憶中的工寮,我抬頭看著夜空,有一顆明亮的星星獨自閃耀著,祂的位置剛好在雪山西南稜上方,往旁邊看是志佳陽山;我無法判斷那顆星是夏季大三角,還是仙后座,而在我前方的表姐,已無暇被這顆孤星吸引。
釀了黃金十年的果香,漢人曾趨之若鶩匯聚
「詹小姐,我在這裡!」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指引著我們往他的屋子前去。潺潺的水流聲在身旁,雖然看不清楚周邊的景致,但我們知道那裡滿是果樹。進到屋子裡,主人熱情的招呼,只有他一人獨自在家,坐下後雙方便開始寒暄。
部落周邊都是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不夠古老的山,成為被人類征服的地方,遷徙、耕種,最後定居。在亞熱帶的小島台灣,北迴歸線以北的深遠山林裡,能遇到降雪、冬天也有達到零度的時候,這遠的要命王國,從日本時代逼進重劃隘勇線後,也不再神秘。那時候的日本警察,訝異著位於南方的土地上,竟然有著跟自己母國類似的氣候型態,緯度定位了溫暖的氣息,但突破天際的高山卻把冰河時期的凜冬給保留了下來。他們嘗試種下水蜜桃、蘋果、甜柿,來紀念殖民地撩撥的鄉愁。
日本人走後的三十年間,國民政府循著殖民軌跡,將溫帶水果繼續改良,培養榮民、墾戶大量上山,除了開發山林、打通道路,也承租當地泰雅族人的土地,沒想到,讓遠的要命王國因為「蘋果」,釀了黃金十年的果香,從台中豐原、東勢、霧峰,到宜蘭三星、員山,漢人趨之若鶩匯聚中橫公路到台七甲線,綿延百里追逐鑲金的水果利潤。進入九O年代,部落周邊幾乎都是漢人包商居住、承租管理我們的果園,部落人卻是輪流下山謀生。

回到我的家鄉,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我好奇眼前這位男子,於是帶著很多的疑問跟他聊了起來。男子來自海邊小鎮,年輕的時候跟著岳父上山管理果園,岳父過世後他繼承了幾塊耕地,一待將近三十年;他笑笑地說,他很少在部落出沒,即使他待了這麼久,部落裡沒有幾個人認識他,他也說自己不算待的久的「平地人」,有的人甚至待四十年、五十年,傳到第三代、第四代子孫,在山上,漢人有自己的年資。
男子侃侃而談他管理果園的辛苦,尤其這幾年因為氣候變化越來越極端,使的每年水果收成狀況很差,果樹生不出幾顆果子,到了收穫季節,只能一邊辛酸的將所剩無幾的水果摘下,一邊還是得好好包裝賣到市場去,虧損的錢逐年增加。聽到這我想起親戚閒聊時,曾說許多平地包商因為收成不好而跑路,管理果園的成本太高,無法賺回來,要一直貼錢覺得划不來乾脆放棄。
表姐問:「那你怎麼沒有想離開?」
「我就算到了山下,回到我的家鄉,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抽著菸的男子悠悠吐出。他身材瘦高,皮膚黝黑,有著一對濃眉,住在鐵皮、鐵架跟木板搭建起來的房子,一進到客廳,正對著就是神桌,我隨口問他拜什麼神,神像旁邊放著一把扇子,原來「濟公」是他主要在拜的神,我又追問那有在拜媽祖嗎?男子簡短的回答「都有在拜」。
來到這個地方將近三十年,所信奉的神明跟我們的祖靈是否曾經也相遇過,而眾神又是怎麼溝通協調,祂們要守護的子民有沒有族群、或是先來後到之分?部落崇信的基督教,無論舊教派、新教派,都是一神信仰,所有的信徒一起禱告時,盤旋在部落上方的神之領域又如何劃分?

鋤頭跟筆,如何衡量繼承者能承載的重量?
男子話鋒一轉,便提到他跟一些平地包商常常在討論,部落居民開出的租金都很高,他們除了要付出管理果園的成本外,還要額外負擔地租,肩上的壓力很重,希望表姐這次跟他簽約,是以不漲租為原則。表姐跟男子一來一往的溝通,便訂下雙方都滿意的價格。
男子拿出契約單,請表姐幫忙寫下資料,他憨直的說他不會寫字,字不好看,表姐會寫漂亮的字,但她不熟悉租約怎麼寫,她稱呼男子為老闆,請他代寫。我這個旁觀無事者又想起,有一年冬天,大哥在果園裡工作,我跟他閒聊,問他會不會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後繼承果園,大哥回我說,「鋤頭跟筆哪個比較重?要孩子來做農事太辛苦了。」
鋤頭跟筆的重量,如何去衡量,才是一個繼承者能夠承受的?土地歷來的延續,未來又將何去何從。
與男子道別後,我和表姐走在回家的路上,那片果樹林走回部落只要十分鐘左右,雖然很近,但我們已經很少進到這裡。跟表姐聊到以前水果的黃金時期,部落人每年的租金都是近百萬,大家到鄰近的城鎮買房子、車子,這個盛況直到我出生以後都還持續著;小時候只要參加喜宴,我就會看到大人們穿戴華麗,女性會到髮廊打理造型,男性則是西裝畢挺,搭配著泰雅族的深邃輪廓,古老民族現代化的上流社會饗宴,呈現在我眼前。現在一年能談到二十萬的租金已經算很好的價碼,這筆錢現在買不起任何房子、新車,表姐唯一的心願是把親人的墳墓整修好,不要塌陷,那是她心靈寄託之地。

「土地」的意義是什麼?
回程路上霧很濃,颱風過後引進的西南氣流所滯留的水氣還是很多,夜晚驟降的溫度讓霧氣聚集,那顆明亮的星星也消失了。回望那片樹林,什麼也看不到了;那塊土地是祖先所揀選的平坦美地,被稱作「Silung」,意思是大水潭,Silung部落在古時候只有幾戶人家,旁邊有一片水潭,雖然稱不上是湖泊,但是每當下過雨、或雨季中,這個水潭就會大到可以抓魚、游泳;老人家說過,日本人還沒有來到這裡之前,祖先居住在這裡至少一百年以上,這是一個很隱蔽,不容易發現的地方,周圍有山環繞著,即使是颱風侵襲,Silung部落仍然會被大山們保護的很好。
直到日本時代的某一天,部落有個孩子在傍晚拿著小火把要找尋地瓜,卻無意間引起火災,把整個部落燒光,從那一夜起,再也沒有Silung部落,日本警察將部落居民遷移到現在的位置,雖然離舊部落不遠,但是我們再也沒有回去過。到了國民政府時期,上山墾植的包商,向部落居民承租Silung的地來做果園,我們也逐漸遺忘了這塊土地。
「土地」的意義是什麼?
那晚男子說到自己也離不開這裡時,我直覺的回說「人不親土親」,他說部落越來越少人從事果園工作,甚至反問我們,將來這裡還會有原住民繼承這些耕地嗎?他用另一個角度在思考自己反而比較像幫助我們做好土地利用的人。
部落成了水果之鄉,年輕人、外移者回到部落多半是逢年過節,或是為了婚喪喜慶,充滿著儀式感。後來他們回來的時間變多了,多半跟水果熟成的時間一致,還在經營果園的親戚會分享幾盒水果、他們也會批大量的水果轉賣給別人。所謂的歸鄉,是否還存在著厚重的意義?
每一次開墾、每一次播種,都需要用心思量
古時候族人除了狩獵外,為了因應人口變多,扛起整個部落的生計,而開始農耕,發展出與大自然相互依存的耕種方式─燒墾,種植小米、地瓜與豆類。在每一次農地的開墾、休耕、輪耕後,使的部落與耕地之間的距離漸漸拉開,這是泰雅族的游耕方式;到了農忙時期,部落裡的夫妻,便會雙雙帶著雞與狗,到與部落有些距離的耕地,那裡有自己用竹子搭建的耕作小屋,裡面只有一張用木頭與竹子架好的床鋪,小屋中間立石為灶,一定要三顆石頭,才能撐起一個鍋。烹煮食物完,鍋子拿起後剩下的火堆,能讓在小屋裡的夫妻照明、取暖,即使到了白天,也不會將火種熄滅,維持它的熱度,讓祝福與好運停留;這樣的農耕生活,一待就是一個月或者更久。
在自己的土地種下一整家的糧食,每一次開墾、每一次播種,都需要用心思量,都需要努力耕耘。端坐在山野中,舉目所望是群山環繞,有時吹來的微風劃過臉龐,滿頭的汗水順著臉頰滑下的清涼,提醒自己,又是一次美好的開始。
夜晚來臨時,夫妻倆相依偎,並不在乎有沒有滿天星星相伴,天地之大唯兩人世界的浩瀚,枕邊絮語點綴寂靜的夜晚,隨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反覆的運行,如此,新生命便會在數月之後來臨。新生兒出生後,母親會讓孩子穿上親手編織的衣服,並抱著他走向部落南方的山麓,向山野群神、向祖靈告謝孩子的誕生,也為將來的平安健康祈福。在心中,對祖靈以及對自然山川的崇敬,感謝有形無形的祝佑,家族,才能綿延不絕;土地,才能永續耕種,餵養一個又一個世代。物換星移、歲月如梭,部落的人不再利用燒墾來耕種,祖先遺留的良田美地,撒下的小米、地瓜與豆子,如今已被現代化的經濟作物給取代,也讓越來越多陌生的臉孔來接管。
「擁有」與「曾經擁有」的認同感間
黃金十年帶來的富裕,驟變的物質生活反而讓族人選擇離鄉,孩子的求學與就業促使他們下山,離鄉越久,生活越辛苦。平地人上山,也是為了生存,他們無法合法擁有原住民保留地,私下與當地人進行交易,也有一些包商用原住民人頭來進行買賣,久而久之,他們似乎也對這塊土地產生了認同,「擁有」的認同感,與「曾經擁有」的認同感之間,有任何距離嗎?
表姐告訴男子,她在都市工作,要等到退休後才會回到部落裡生活,到時候也許就會收回這塊地跟姐夫一起耕耘,男子說他願意做果園到那個時候,如果他還有力氣做農,他就會一直做下去。我有記憶以來,不曾有平地人死後葬在這裡,他們終會回到自己的家鄉,埋在自己的土地,或是安放在納骨塔;而我們無論如何,最後都會回到家鄉的懷抱,差別只在於,為我們拂塵、掃墓的後代會有幾人。
我與表姐去的Silung部落舊址,有一大片果園曾是外公擁有的,祖先們是部落裡開墾土地非常勤奮的家族,因此所擁有的土地面積、數量,堪稱部落之最;然而貨幣流通,土地隨著時代有不同發展,這些耕地被變相買賣、轉讓,家族親人因為不再耕種,陸續離開部落,現在只能守護好僅存的土地,作為將來歸鄉後的準備。
我想像著,當我們走回農耕地,拾起地上的赤楊毬果,那看來非常小的,是祖先耕種時首先會種下的果實,它喜歡在崩塌地孕育新生命,並且透過果實的分散,再度矗立在每個看似貧瘠脆弱的土地上。只要再將三顆石頭立起,點燃一把火,用心呵護不滅的火種,祖先與天地之神的祝福與保佑便會循著縷縷白煙飄散至部落的每一處,讓生命與希望不斷綻放,讓白煙的香味薰陶著每一個歸鄉的孩子,不畏懼在都市裡思鄉的惆悵。(本文為2022建蓁環境文學獎入圍作品)

作者簡介:
Yayut Icyang,漢名梁元梅, 泰雅族人,部落小學老師,台東大學兒文所畢業。
離開部落求學一段時間,終於在大學畢業後回鄉服務,至今已17年。
在「回家」的歷程裡,喜歡記錄部落的大小事,藉由書寫讓自己重新認識家鄉,學習怎麼說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