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鏽蝕祖先的獵刀,卻磨礪了生存之道。這群來自中央山脈,以強悍出草聞名的布農族,來到都是海洋民族2的淺山定居,開始向阿美族學習撒八卦網、潛水捕魚,成了第一群在海邊生活、會下海也懂阿美文化的海岸布農族。
數百年前,臺灣島嶼心臟地帶的丹大山,曾有一群黝黑如影的獵人們穿梭群峰。他們矮壯的身軀善於疾走於灌木叢林、勇健的雙腿耐於登上偉岸稜線;為了家族血脈的存續,不斷逐耕地獵場而居。這是一個如山般沉靜的民族,他們稱自己為Bunun(布農)——真正的人。生活在千岩萬壑間,四周只有渺茫雲海;而海洋,更是布農族從未經驗的風景、未曾命名的蔚藍。
但在八十年前(民國廿二年),日本政府為了削弱布農族勢力,將這群居住在丹大山的丹社布農族人,移住到花東縱谷的馬遠部落。其中一位青年馬大山,也被迫離開南投的mai-asang1來到馬遠;但他並未安於此地而繼續動身東行。從島之心臟邁向島嶼邊境,在海岸山脈的稜線上遠望,看到布農族此生從未見過的風景——太平洋!
馬大山在民國廿五年間抵達海岸山脈的加路蘭山,海拔一百到六百三十公尺都有他居住的石穴遺跡。他在山稜間來來去去,獨自生活近八年的時間;確定這是值得久居的土地後,才帶妻子前來。族人漸漸知道加路蘭山的土地豐饒,陸續遷移過來。開枝散葉下,成就了現在花蓮縣磯崎村人數最少的高山部落。
時間鏽蝕祖先的獵刀,卻磨礪了生存之道。這群來自中央山脈,以強悍出草聞名的布農族,來到都是海洋民族2的淺山定居,開始向阿美族學習撒八卦網、潛水捕魚,成了第一群在海邊生活、會下海也懂阿美文化的海岸布農族。

有些故事要被記得,有些歌要一唱再唱。
如今,先驅者馬大山早已辭世,而他的第三代孫執輩馬中原,在離鄉多年後決定返鄉,使命如同血脈一般地傳承下來。他開始和長輩口訪,慢慢挖掘出屬於海岸布農的吉光片羽。那些如珍珠般的閃亮過往,隨著祖父離開、父親早逝、部落耆老陸續凋零,已漸漸埋藏在泥沙中。在馬中原擁有下一代後,才驚覺這段不被記得的歷史,唯有在他這代重現,才有機會翻轉海岸布農長久以來的自卑感和無間道般的貧困命運。
即使經過了一年的田野調查,對於第一代的老人家為何選擇東北向遷移至加路蘭山,我們心中還是充滿了疑惑。當年老人家披荊斬棘走出的路,經過六〇年代林相變更後,路還在嗎?這片淺山見證了退除役官兵的卸甲歸田、開墾耕種,又改變了樣貌⋯⋯。究竟該如何回溯,才能讓下一代明白迥異於人的黑皮膚其實是種驕傲?若走回長輩走過的路,能否得到解答?
我們問遍了老人家,問到Tama3 Tiang時他說:「走吧!」別問那麼多,唯有動身,才有可能找回消失的布農身體記憶,只有叩問,才有機會覓得應答。
於是這天,高山部落的第二代到第四代、一歲到六十九歲不等的老人小孩們,為了追溯第一代人從南投山區到磯崎海邊、定居加路蘭山頂的勇氣與意志,為了讓海岸布農回到傳統領域,找回失去的身體經驗,他們從山腳出發到山頂——那是老人家常走的古道,也是他們曾居住的地方。在進入古道前大家圍圈靜默,聆聽第二代領路者Tama Tiang以族語禱告,求神看顧此行平安。甜根子草和白雲隨風輕晃,不經世事的孩子們骨碌碌地睜著大眼張望,不明白我們要走向哪。
而馬中原的母親Tina4 Ani——高山部落最年長的長輩,唱起了〈PaIska laupaku從此刻起〉這首古調5。有人會唱的,就跟著合音o~e~he~,歌詞記不完全,卻增添了笑聲。其實忘詞無妨,一起唱歌忘記行路難,不正是布農族的傳統嗎?
PaIska laupaku o-e-he~ Malmanau o-e-he~
從此刻起 要努力
Liska tama o-e-he~ Madaidaz tais -an o-e-he~
信靠天父 愛姊妹兄弟
今天的展望很好,可看清楚下方的鳳林鎮。我們停在siam——輪傘草很多的地方,族人叫它「天池」。因為有天然的石穴、水源、沃土和動物,馬大山曾居住在此狩獵農耕。如今天池已乾枯,輪傘草也不見蹤影,附近因蓋起軍事雷達站,這片森林又經歷了另一次變革。
「前往鳳林的路,曾經是熱鬧的商道呢!」Tama Tiang指著林間的大葉楠木說,老人家會切下樹皮賣給平地人做香6,這是上等的供佛聖品;以前長輩還會背飛鼠、水鹿的獸皮,賣給山下的藥材行。老人們負重沿著眼前的山稜線往下,接到磯崎山興古道,前往遙遠的鳳林做買賣。眺望著遠方的商道,Tama Tiang和Tina Ani唱起了過往駝行時唱的古調,後輩馬中原也扯著嗓子示意女聲唱和。
如今這條路上不再絡繹不絕,山林裡的〈負重傳訊歌〉,也在孩子陌生的眼神中落了節拍。海岸布農的傳統文化已不可考,這是不爭的事實,如同這首歌謠,儘管走調,而我們依然一唱再唱。
Ta-aza halinga o-e-he~ Isia isnag o-e-he~
長輩的話 謹記在心
Tahu duma o-e-he~Min-amau bunun o-e-he~
告訴身邊的人 好好做人

回憶如煙,誰的眼睛見著火光?
走過了爛泥巴彎道,我們抵達一處平坦地,Tama Tiang示範了以前老人家在打獵時,砍斷valu(水藤)的枝莖以吸取水滴止渴,還說:「以前這裡動物很多,晚上頭燈一照看到好多亮亮的、都是飛鼠、果子狸的眼睛,還有山羌和水鹿。老人家說還有遇過黑熊、雲豹,我們是沒遇到啦!現在動物少很多了,森林在改變⋯⋯從前海水才到膝蓋,周圍就有很多魚!洞穴裡也好多龍蝦,現在也沒有了⋯⋯」聽老人家說故事,就覺得我們失去的太多。
對於從未上來過的第四代——這群五歲到十四歲的孩子們,他們在林間跌倒、在爛泥中拔出白色球鞋、在肚子餓又失去耐性的時刻間,有沒有任何縫隙,將此行的種子埋入心中?然後終有一日,從泥地間開出花來?
七十九年次的Kalang,是第三代同齡中,少數有被長輩(二舅)帶上山的孩子。「以前天還沒亮就要起床,回來時看著電視六點開播的彩色圓餅圖,吃完早餐直接上學去,天冷時真的很辛苦⋯⋯」但如今想想這是禮物。因為從他十三歲去花蓮市念國中後二舅離世,他再也沒機會上來了。「以前也是像這樣跟在老人家後面走,覺得苦的時候,只要最後一起生火煮飯、有肉有野菜吃就好。」對單純稚嫩的幼小心靈來說,能跟在長輩身邊吃飽喝足,就是莫大的幸福。
Milis kin mai lumah mai asang sin taisis-an
當想起我的家和家人及故鄉時
Milis kin mailumah mai-asang dalah ludun.
當想起我家和我的故鄉 那些土地和山林
Paiskalaupaku malmananu
從此刻起 我要努力
「走上去才有回家的感覺。」Kalang說。
回家的不只他一個。已將近五十年沒有上來的Tina Ani,過去就在這裡和早逝的丈夫一起耕種,每一處景色都瞬間把她拉回半世紀前。「還能上去真的很高興,但我回去哭了兩天⋯⋯」Tina Ani在日後提起,依舊紅了眼眶。也許平常生活在山下,回憶可以如煙,一旦重返現場,往事太濃烈,像老酒一樣燙喉又燒眼。
回程走在最後的她,採了幾根竹子帶下山。「那是我公公馬大山種的,和山下粗粗的竹子不同。」誰知道下次還有沒有機會再上來?只能將回憶化為竹子在後院種下,時時照看,那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Bunun Kasu?我仍是布農嗎?
從田調開始,我們都希望記下這群海岸布農的根源、和族群融合後的美好價值。他們離開原鄉,和阿美族學捕魚、和撒奇萊雅族學種水稻、和外省老兵學種果樹⋯⋯。若不是因為他們帶著山壑般的開放胸襟,又怎麼能和各族學習,如潮水般緩緩融入他們的節奏呢?
我們有幸在老人家口中得到許多如珍寶般的記憶,那些在歷史斷面上的吉光片羽,才得以落地。或許這群海岸布農被迫篩下的,是已不在山林石板屋間的傳統文化,但從他們手中拋出的阿美族八卦網,卻正如捕夢網般,篩起了族群融合後的粒粒珍珠。海岸布農的養成大不易,花了近八十年才從山路走到海路,他們不再執著回到原汁原味的傳統,而是學會抬頭挺胸於血液裡既留有山的分子、還有雙和Tama Tiang般獵人的眼睛,同時皮膚亦沾染了海味,也學會辨識幾個小浪之後,將有一個大浪來襲。
Paiskalaupaku malmananu
從此刻起 我要努力
Masi-ala o-e-he~ Maskun tama o-e-he~
努力做事 奉養父母
Malinaskal o-e-h~e,Masta tala o-e-he
要好好的 我們一起等待美好快樂的生活
這群海洋民族的稀有種,在今天、此刻起,不論是孩子、青年或老人家,都重返祖輩曾走過的路。什麼時候還能再聽到完整版的〈PaIska laupaku從此刻起〉這首古調?Bunun Kasu?我仍是布農嗎?我有成為人的能力了嗎?若希望那天到來,那麼,現在就要動身,要團結在一起,就像最後大家一起呼喊的口號一樣:Bunun!Tamasaz!5
加油!要有力量!在那天來臨之前。
miqumisang
好好活著
mulumaq laupadau
從此刻起,回家
海岸布農雖迥異於原鄉,但他們的皮膚被海風刻畫出皺摺,眼睛裡容納了海洋。你看海上那一波波的浪潮,不正像連綿起伏的山嗎?(本文為2022建蓁環境文學獎入圍作品)
【註】
1. mai-asang:布農語。家鄉、祖居地的意思。
2. 海洋民族是指阿美族、撒奇萊雅和噶瑪蘭族。
3.Tama:布農語父親的意思,亦是對男性長輩的尊稱。
4.Tina:布農語母親的意思,亦是對女性長輩的尊稱。
5.此文穿插古調〈PaIska laupaku從此刻起〉的歌詞,是出自《從此刻起-布農孩子的傳承與跨界》專輯單曲。https://reurl.cc/ZWnD1V
6.布農族人削切樹皮的方式會兼顧樹木的生命,並非環狀剝皮。
7.tamasaz:布農語。有力量、勇敢、堅持之意。

作者簡介
歐陽夢芝,非土生土長的花蓮人,喜歡大山大海、樹木鯨豚的自由工作者。若能在性別、年歲及環境的荊棘路上以文字播種,從此應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