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曾詩琴)
(繪圖/曾詩琴)

榴槤飄香

榴槤吃多也會火氣過大。現場開榴槤,榴槤殼千萬不要馬上丟棄,倒少許鹽巴到殼裡,加了開水,一口氣喝下去,喉嚨原先因為多吃榴槤上火的不適感馬上消弭。另外,抓食榴槤的手指有濃厚榴槤味,用肥皂搓洗就是無法消散榴槤味。此時要從榴槤殼將鹽水倒出來洗手,神奇的是濃郁榴槤味去除得一乾二淨。榴槤如此神奇,提供一條龍服務。

小時候住馬來西亞,對於美譽為水果之王的榴槤沒有排斥,但也沒特別喜愛。倒是家人趨之若鶩,對待渾身是刺的榴槤無限柔情,一群人圍坐在地上,像在進行某種神聖儀式。手拿著一塊破布,一把菜刀,滿心虔誠的破開硬刺的外殼,看到排列整齊的黃色果肉,大家不由自主發出讚嘆聲。開榴槤的人,通常是爸爸,負責分配一人一枚,大家用手抓著榴槤,送入口中細細品嚐,過程如此神聖美好。

即便裸裎身體也會不顧一切享受榴槤的美味

榴槤是馬來西亞全民的最愛,馬來諺語甚至說道,「當榴槤上市的時候,也就是典當紗籠的時候,人們不惜用自己的紗籠來換取榴槤。」那是古代諺語,現在榴槤價格早就遠遠超過紗籠的價格了。或許這句諺語只是為了表達對榴槤的癡狂程度,即便裸裎身體也會不顧一切享受榴槤的美味。

榴槤有許多角色,除了擔任水果之外,意猶未盡,家人還將榴槤擺上桌,當成正餐吃。準備這頓榴槤大餐,媽媽必乾煎竹莢魚,調配辣椒魚露,魚露裡放入榴槤果肉,鹹甜滋味叫人難以抗拒。此刻非得要放棄湯匙叉子,用手捏一些榴槤魚肉、辣醬到自己的餐盤搭配白飯,把這些食物捏入口中,享受那種五味雜陳的好滋味。

榴槤搭配甜糯米,再淋上椰奶,又化身為一道美味的泰式甜點。家裏若有太多榴槤,自小在泰國長大的媽媽則會做榴槤椰漿,榴槤去核,僅留果肉,用椰糖與香蘭熬煮椰漿,再加點鹽巴提味,果肉淋上帶點鹹味椰漿。這一道甜點叫人回味無窮。可惜我無法複製媽媽那種味道,追問媽媽如何製作,而今媽媽也說不清。後來略知,椰漿原來不能高溫烹煮,否則椰漿的油脂被破壞,湯汁浮著顆粒狀,視覺與味覺都不對,令人沮喪。

完美讓你清新結束榴槤饗宴,魂縈夢迴回味榴槤

榴槤的氣味非常濃烈,以至於馬來西亞高級飯店不允許攜帶榴槤到房間享用。雖然人稱水果之王,但是高級場所卻不容其存在,確實存在極大矛盾。家中唯一不喜歡榴槤的是大哥,厭惡榴槤的稀有人種。只要是榴槤季節,家裡就會買小山般的榴槤放置在廚房一角,散發出濃郁芬芳的氣味,喜歡的人食指大開,厭惡的人則掩鼻而過,如遇垃圾山,喜惡反應兩極化。於是我們吃榴槤若遇大哥,總要遮遮掩掩,委屈了榴槤,也難為了大哥。

榴槤除了氣味濃郁,其實吃多也會火氣過大。現場開榴槤,榴槤殼千萬不要馬上丟棄,倒少許鹽巴到殼裡,加了開水,一口氣喝下去,喉嚨原先因為多吃榴槤上火的不適感馬上消弭。另外,抓食榴槤的手指有濃厚榴槤味,用肥皂搓洗就是無法消散榴槤味。此時要從榴槤殼將鹽水倒出來洗手,神奇的是濃郁榴槤味去除得一乾二淨。榴槤如此神奇,提供一條龍服務,可以享用美味果肉,但吃過多會上火,於是又讓你消火氣,還照顧到你的手指會有異味,於是最後完美讓你清新結束榴槤饗宴,之後魂縈夢迴回味榴槤,期待隔年的榴槤季節。

離家多年以後,從台灣回到娘家,若逢7月的榴槤季節,家人買了一種榴槤品種,據說是榴槤中的榴槤之王,「黃薑」(kunyit)品種,一吃驚為天人,果肉紮實,甜中帶苦的豐富層次,非一般榴槤所具有的味道。不記得小時候有吃過這種榴槤品種,也許後來經濟條件比較寬裕,或是這種品種因為市場需求而大增。為何此種品種叫做黃薑,可能是因為果肉比一般榴槤黃澄澄,像極黃薑鮮黃的色彩。

榴槤(攝影/曾詩琴)
榴槤(攝影/曾詩琴)

接納所有的苦難,並饋予甜美的果實

吉蘭丹人相信聞名的貓山王榴槤,其實來自黃薑榴槤。黃薑榴槤母樹的發源地是來自吉蘭丹一個小島嶼:拉亞島(Pulau Raya)。1790年,島主Chung Chun Seng (音譯為鍾俊盛)祖先一路由中國福建搭船渡海,來到馬來半島的東北部,沿著吉蘭丹河進入內陸停靠拉亞島,從此在這個蠻荒之地落地生根。這個小島目前住有12個家庭,村落人口約30人,人口逐漸凋零。在某次因緣際會,鍾俊盛種下了一棵黃薑榴槤樹,黃薑榴槤的品質與口感令人驚艷,其枝條在各地嫁接繁衍。

在一次榴槤比賽中脫穎而出奪得冠軍,而剛好比賽地點為Gua Musang,取其音譯,稱此種榴槤為「貓山王」。島主的祖屋立牌以馬來文寫明黃薑榴槤的母樹種在此島,直徑達241公分,並在1975年壽終正寢。樹幹寬達241公分的直徑,可以想像那是一棵多麼碩大的熱帶果樹,照拂著從中國南來打拚的人們,接納所有的苦難,並饋予甜美的果實。鍾氏用立碑書寫的方式紀錄了黃薑母樹的歷史,其實也紀錄了華人自中國大陸下南洋的奮鬥史。至於立碑的文字沿用馬來文,透露了文化融合的特色。從18世紀來丹,歷經了三百年,這群多使用馬來語與福建語交談的「土生華人」,堅持自己的認祖歸宗。雖然不會書寫閱讀中文,但是堅持在高腳屋的正門口都要貼上中文對聯等祖先流傳下來的習俗。

不知如何下手,阿基里斯之踵原來就藏在底部

黃薑果肉色彩鮮黃顯明,有別於一般榴槤淡黃色果肉。果肉厚實,果核僅如糯米荔枝的小果核。果肉剛入口,甜中帶苦,一種成熟的雋永美味。含蓄的苦中有甘味,像是經歷萬般苦難之後,更能體會到的甘味。就像我自小在馬來西亞看著家人享用榴槤,沒有特別喜愛,直到自己離鄉背井,在台灣組織了家庭,嚐盡人生百味,回鄉吃榴槤吃出滋味,不禁令人想要一口接一口。若與爸爸一起享用,他總是充滿喜悅看著女兒大快朵頤,眉開眼笑的樣子,似乎比他自己吃下肚還開心。

父親在世的時候,總是由他開榴槤。而今父親不在,媽媽年老不便。彷彿換我當家,由我操刀開榴槤。第一次開榴槤,剛開始很生疏,拿起榴槤即被刺疼,想起爸媽開榴槤都要用布墊著。渾身是刺的榴槤,看似剛硬尖銳,不知如何下手,阿基里斯之踵原來就藏在底部,底部沒什麼刺,稍微用刀尖劃開,輕而易舉就裂成五瓣,再用布隔著榴槤殼掰開,黃澄澄的果肉呈現在眼前,等待享用。從小爸媽對我寵愛有加,許多事情都由他們一手攔下,老年的爸媽很自然將擔子由已屆中年的我與兄弟承當。有些事情因為陌生而看似很難,但實際自己來做,由生疏青澀還是會慢慢走出一條路。小時候我看爸爸如何開榴槤,而今換我開了榴槤,遞給媽媽品嚐,彷彿是由我們擔家,努力將老家的連結更加緊密。想起爸爸生前微笑的對我說,不要緊張,慢慢來。從掰開榴槤到食用榴槤,嚐出一些人生的況味。

夏天返鄉,正逢榴槤季節,路邊總是堆滿小山般榴槤,空氣裡瀰漫著榴槤的香氣,少了爸爸,榴槤顯得落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