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停電的晚上,他點起蠟燭,抱著兩個女兒嘶喊,老婆用鍋鏟敲穿平底鍋,聲音卻傳不到幾百公里遠的奈比多。奈比多是在緬甸中央憑空建造的新首都,在這距離第一大城與第二大城都遙遠的地方,二十線道馬路的巨大尺度隔絕常民,路上沒有行人只有軍警用車。兩旁新公寓窩藏金黃佛國的暗面,居此之人,貪腐黑心讓溫潤之玉都黯淡無光。
再度醒來,是在弟弟瑪的房間(ဒီဒီမ/didima)。
夏天,2023,七月中末,我已在旅途上三十多天,繞行緬甸觀光路線一圈,重回到仰光,再度見到了弟弟瑪。我跟弟弟瑪擠在開著窗仍散不盡勞碌味道的公車上,一邊顧盼是否抵達他西北郊的住處,一邊跟他說我的遭遇:我幾乎是這整個國家唯一的觀光客了。
觀光不是刻苦的研究、也不是深入的田野調查,行為的發生與執行有一定的動機與條件:一般挑選適宜的溫度與月份,通常為了離開自己舊有的居處與過於熟悉的環境,享受異域的光亮與風情。雨季若是淡季,緬甸停滯的時光的淡然況味已被旅客全然拋忘。一直下不停、下在政治環境不安定土地上的雨,早已沖刷盡所有人民漸漸變好的渴求與回憶。今年雨季,仰光午後依然日日驟雨,路上臥倒著許多眼神迷離的男人,婦女雙頰依然敷妝著特納卡(Thanaka)用頭頂著鍋碗瓢盆,往不知道前方是什麼的地方走去。
那些鍋碗瓢盆應該是用來盛裝食物,用來謀生,用來餵養生命與洗滌汰換貧困生活。
「哐啷哐啷」,用盡力氣的敲打,沒有辦法了,製造出一些噪音吧。難以想像一兩年前,蘇雷佛塔(ဆူးလေဘု /Sule Pagoda)老舊城區周遭的老舊公寓,每個人站在家門口前敲敲打打,盼望喚醒敏昂萊與善變軍政府愚蠢腦袋。我來到這裡,爬上正對蘇雷塔的天橋俯瞰、潛伏在英國殖民時期留下來、已經顯然骯髒的建築群之中,路上不再有背包與登山鞋,以及穿梭的各種語言。只有籠基(လုံချည် / longyi)與夾腳拖,以及溫順樸實的緬甸語:從計程車司機口中柔軟發出,軍人是豬,警察是狗,那個人豬狗不如。
兩年前停電的晚上,他點起蠟燭,抱著兩個女兒嘶喊,老婆用鍋鏟敲穿平底鍋,聲音卻傳不到幾百公里遠的奈比多。奈比多是在緬甸中央憑空建造的新首都,在這距離第一大城與第二大城都遙遠的地方,二十線道馬路的巨大尺度隔絕常民,路上沒有行人只有軍警用車。兩旁新公寓窩藏金黃佛國的暗面,居此之人,貪腐黑心讓溫潤之玉都黯淡無光。
「那些畜生,只敢躲在奈比多。因為來到仰光、或是去曼德勒,就會被我們的人殺掉。」
司機說的沒錯,很多人都想殺掉他們。因此他們在各個省與邦之間設下重重路障,盤查所有的車輛,還不時的封路與設下禁止前往的區域,以高壓的監控確保反叛援軍不會抵達城市。我在旅行途中,尤其從撣邦(မိူင်းတႆး / Shan)進入曼德勒省的時候,最為痛苦。在扭曲的山路之中,無法前行,還見到苦痛而飢餓的婦女跪在乾燥的荒地上嘔吐痛哭。
接續從曼德勒試圖經由蒲甘回仰光的時候,遭遇了更大的困難。即使已經下載了行動支付KPAY,在當地銀行開通升級到等級二,想從APP登入想購買車票,購買欄位卻標示著外國人無法購買。詢問旅館的華裔老闆是否能協助買票,她也搖頭:「沒有車到蒲甘,政府這個月開始不讓外國人走這條路。」最後是透過弟弟瑪,他在上班前,走進仰光市郊的客運總站幫我交涉一番,買了票,拍照給幾百公里遠的我,我才能順利回到仰光。
「一路上都是軍人跟警察,有時候他們要我們下車,穿越鐵柵欄,打開車底行李庫,將滿載的水果推落四散。大部分的時候,他們會上車檢查證件與護照,你們緬甸人都是持著一張薄薄的粉紅身分證,就我拿著一本綠色護照,釘著一張簽證紙。」講著講著,電又停了。整個街區一片黑,我們走到大馬路上的肯德雞,雖然也會停電,至少明明滅滅。「弟弟瑪,後來你不是幫我買了車票嗎,司機跟隨車車掌來載我的時候,先讓我坐前座,接著等其他人一起上車抵達某個城市,又把我換到後座,在某些地方,司機隨行人員叫我低頭,別下車,最後接近目的地時,又讓我先下車,轉換成一對夫妻的小嘟嘟車躲避盤查。」「他們在保護你。」弟弟瑪說。
「你也在保護我。」
弟弟瑪沒說的是,他在客運站買票的時候,花了多久時間交涉,商討路徑,終於讓我偷渡返回仰光。
晚上九點半,電回來了。我們步行回到弟弟瑪的家。在仰光,像他這樣從外地來工作的年輕人,只能跟另外三個年輕人,擠一層公寓。除了一些嶄新的Condo大廈,大部分的人都居住在四五層樓的公寓裡。原本結束緬甸旅行回到仰光,就要啟程印度加爾各答開始下一段行程。但卻在機場被告知飛機延到兩天後才飛,身上緬幣現金所剩無幾,而住進了弟弟瑪的房間。
來之前聽聞緬甸身為佛國,治安良好家戶不上鎖,沒想到現在家家戶戶是鐵門與鐵窗,弟弟瑪細瘦的手臂穿過鐵門,解開鎖,爬了三層樓梯,解開第二道鎖,一進門是一個陽台,掛滿了衣物,陽台旁的一小塊空間,也不能稱之客廳,是唯一個光亮之處,再往前深入,就是臥睡的床鋪,三個人橫躺在一側,腳伸直後僅剩一條狹小過道,通往後面的廚房與浴廁。
廁所要用水瓢沖水、洗澡是一個水泥砌的水缸,儲存緩緩流出的水。
文明進步的生活過慣了,洗澡的時候,面對漆黑的儲水水缸,又有飛蟲與爬蟲在四周游移。瞬間猶疑了,真的要在這邊度過兩天?往常在旅館停電可以忍受、洗冷水澡也可以、在公共車站前刷牙梳洗也沒問題,但在弟弟瑪的家,進駐日常中面對真實的緬甸青年生活,我發現我的耐受度並不如我想像強大,我望向弟弟瑪搖搖頭,他與我相視而笑。
我還是洗了澡,穿上弟弟瑪的籠基,打著赤膊在屋內環繞,大部分時間我待在唯一光亮的前廳,專注看著弟弟瑪室友的美髮假人,他室友是化妝師、工作室就在這一塊區域,另外一人則在工廠當作業員。弟弟瑪在銀行當HR,剛剛跳槽,薪水從二十萬緬幣漲到四十萬緬幣,依然只敢吃巷口一餐三千五百元的菜飯。在肯德雞我點了一份一萬五千元的套餐,想跟弟弟瑪分食,他卻不願意。
其餘的時間仰躺在弟弟瑪與室友突然漆黑的房裡,風扇突然停止轉動、手機充電閃電熄去,仰頭沒有光。停電是普遍的狀況,蚊蟲咬著我的肌膚,感受緩慢的時間流去,我一邊冥想一邊思考。旅行了一段時間,離開台灣好遠。所有台灣、台北的現正的流行,流行的文化,文化裡頭偶爾會感到的匱乏,現在都不屬於我了。台北還是一樣歌詠老舊而精緻嗎?我那些在信義區上班的朋友,回到家一樣天天爬五層樓回到頂樓加蓋裡面,背起綠色或紅色的外送袋,只為不上不下的存在著嗎?住在台北的人不會懂,台北的租屋市場,產生的畸零格局、奇異而黝暗的走道,會漏水的房間,也正殘害著青年人。
「台北怎麼樣?」弟弟瑪問我,我跟他說我回到故鄉了,對於台北記憶模糊。
居住始終都是能有居,才能設想安定、設想美感、設想在老舊裡活得坦然。仰光那麼破舊,人民被剝奪自由的幸福,像弟弟瑪的年輕人,大學畢業卻仍然低薪窮忙。數字會縮水,且持續,一萬以前是三樣主菜四顆雞蛋,現在只能買到雞腿。台北雖然好了一點,但早餐店加蛋從十漲到十五或二十後,再也沒有回調,一萬二以前房間有一間潮濕的廁所,現在只剩下床。
在仰光的夜裡,我沈沈睡去,弟弟瑪在一旁打開電腦,搜索Linkedin上新的工作機會。未來會好嗎?雖然可以暫停,犧牲掉正職工作、以換取奢侈而連續的時間,抵達你的國度,但也愈來愈買不起一間家鄉的房子。我需要幾面牆、以及一個固定的住址嗎?
我仍可以因為對現況的不滿,暫時逃脫曾經賃居的老房子,或家鄉繁瑣的人際關係,躲進你的國度裡,感受到一點點你每日經歷的痛苦。能夠申請電子簽證申請,假冒一個觀光客入境、再隨意脫離,在自己堪用的旅行儲蓄與時間允許下,自由的移動。
但你能去到哪裡呢?弟弟瑪?
但我仍然睡去了,在弟弟瑪的房間裡。這裡有水、有牆、偶爾有電,但沒有自由。
仰光的夜如此漫長。台北卻也還未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