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馮國瑄)
(攝影/馮國瑄)

只要作伴,就是團圓飯。

小小的廚房,大炒鍋正沸騰著滾水,乳白的水蒸氣穿透竹蒸籠轟轟竄出,窗玻璃濛著水霧。時間到,我一定喊他放下手邊的事,進來廚房「見證奇蹟的一刻」。拿出乾淨的布抓住竹籠蓋,要他親手掀開。裡頭盛開八顆深金顏色的黑糖發糕,每顆都盛開綻放,裂出喜氣的花口……

燦亮的陽光灑落在山城的名產街,我一下車張開雙手,預備吸飽山頭新鮮空氣,沒想到刺骨的寒風立刻割上來,讓沒有防備的我一陣頭皮發麻,抖抖嗦嗦又趕快把自己包緊。

我和男友停好車,沿著山城的斜坡走下來。藍色小發財車綿延在路的兩側,形成熱鬧的假日小農市集,我雙眼發出興奮的光芒,立刻購物狂上身。有附近六龜運來的蜜風鈴蓮霧、黑糖芭比蓮霧,小哥切一片讓我試吃,清甜飽水,在嘴裡炸開甜汁,挑了一大袋也才兩百元。

買了蓮霧、又買從南橫載下來的高麗菜,又看到好多攤賣炸蜂蛹、蟬、蟋蟀等鹽酥零食的炸攤,沒吃過炸昆蟲,好奇買一包嘗鮮,嚼在嘴裡脆脆香香的,但除了九層塔、椒鹽香氣,也吃不出什麼特別的滋味。

大包小包逛過去,我最想買的,是這裡特產芋頭。鐵黑色的芋頭外皮,像一顆一顆炸彈排列在攤子。我問阿伯:「都是甲仙本地種的嗎?還是外地批來這裡賣的?」因為我有聽說甲仙的芋頭,很多是從屏東高樹或大甲載來這裡賣的。阿伯彷彿遭受污辱,激昂揚著手,把一顆芋頭送到我眼前,要我仔細看看。別的產地的芋頭,都是兩頭尖尖的,而甲仙芋的蒂頭是圓的,摸起來像嬰兒的腦袋一樣,很好認,一看就知道。

他信誓旦旦:「保證都自己種、自己賣!」。他切開一顆,粉白的切面上有一條條紫紅絲紋,就是紅檳榔心芋的標誌。他要我用手摸摸看,觸感粉粉的,彷彿沾到銀粉在手指上,這是澱粉含量多的現象,也是好吃的證明。

我選了兩顆芋頭,掂在手裡輕拋拋的,表示水份少,煮起來會特別鬆軟。買到芋頭,心裡很踏實。芋頭是我過年必備的食材,它對我而言,曾經情深意重。

名產街的芋冰城,在隆冬的低溫下,我與男友合食一杯芋冰。口感綿密濃郁的芋冰,竟然有點Q彈的口感。因為太冰了,我怕頭痛,慢慢吃著,用舌頭的溫度慢慢化開它,變成芋頭奶昔,多重的滋味在嘴裡變化。

(攝影/馮國瑄)
(攝影/馮國瑄)

冬天入夜很快,天色不知不覺陷入昏沉,喧鬧的街市開始收攤,藍色發財車一台一台開走,寂寥的氣氛隨著入夜的冷風吹進了這條街。我忽然覺得入夜後的山城,就像天涯海角一樣,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我感到莫名的心慌。不過看著眼前男友的臉,他就陪在我身旁,我又覺得沒什麼好怕的。無論去到哪裡,我們都會作伴呀,那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和原生家庭有著難解的問題,斷了聯絡。那時我和認識多年的男友已經在外面組了一個家,開展新的人生;我不想回頭看,我想努力闖闖看未來,幸福的路還是要靠自己走下去。過年過節都自己來,為了讓這個新成立的家顯得熱鬧,我也學著食譜自己蒸蘿蔔糕、蒸紅豆年糕和發糕,不讓這個家冷清。

小小的廚房,大炒鍋正沸騰著滾水,乳白的水蒸氣穿透竹蒸籠轟轟竄出,窗玻璃濛著水霧。時間到,我一定喊他放下手邊的事,進來廚房「見證奇蹟的一刻」。拿出乾淨的布抓住竹籠蓋,要他親手掀開。裡頭盛開八顆深金顏色的黑糖發糕,每顆都盛開綻放,裂出喜氣的花口,我抓緊節奏,立刻喊出一串祝福的好話,炒熱氣氛祝福他在今年運勢大發、我們都會好運等等吉祥話。我熱烈吹噓很像在自嗨,但過年的喜氣,就在這一刻,神奇地擴散到這個家每一個角落,宣示著:我們家要開始過年了。

什麼是過年的感覺?什麼是年味?可能就是一連串的「儀式感」。從蒸發糕到貼春聯,或許人們就是喜歡複習熟悉的儀式,才會感到安穩。那麼,我也願意為這個家,摸索出屬於我們的儀式感。除夕傍晚,拿出春聯,大樓住戶都返鄉過年了,走廊上只剩我們,兩人在家門口,一個人顧著頭、一個人拿著春聯的尾,仔細貼正、安妥,就像是我們對這個家的用心經營。

剛開始我只會做蘿蔔糕、滷豬腳這些簡單的年菜,後來一年一年遞增上去,練會十八般武藝,一個過年我可以開出十多道大菜。兩人的小家庭,一餐吃不了太多,所以我喜歡一餐只吃一道大菜,今天吃砂鍋魚頭、明天就吃魷魚螺肉蒜、後天吃鮑魚粥配排骨酥,每一餐都有重頭好戲,每一餐都是新菜。不強求擠在同一餐華麗排開,壯大一時的聲勢,後面就只能一直淒涼地吃回鍋菜。

記得有一年,他換了新公司,農曆年後就要在外地上任就職。找房子、搬家、買枕頭、買垃圾桶打理種種瑣事,都擠在年前匆促完成。那年新春,我們在陌生的新房子過年,空蕩蕩的屋子,冰箱也是空無一物,而傳統市場已經休市放年假了,街上的餐廳一家也沒開。我們的行囊裡,只有兩顆從台北帶下來的芋頭,年菜怎麼辦呢?年節期間超市傍晚五點就會提早打烊,我趁關店前,衝進去抓了幾樣應急的食材:吳郭魚、一盒土雞肉、臘腸、蔬菜、還有太白粉、一罐油、一包酥炸粉、幾款調味料。

超市買回來的食材,也能變出許多年菜。芋頭蒸軟、壓成芋泥,拌入砂糖、五香粉、太白粉,捏成棗子的形狀,冷凍在冰箱,隨時都可以炸芋棗,當年節點心。

把蔬菜切絲,高麗菜、紅蘿蔔、青蔥、九層塔、各種蔬菜都可以,用鹽、胡椒粉簡單調味,拌入一顆蛋、酥炸粉,可以炸成古早味菜丸仔,金黃色喜氣洋洋,沾著椒鹽就好吃,香酥脆口,一口咬下就爆出蔬菜的甜汁。

還有一道是我自己發明的菜,用蔥段爆成老蔥油,再加入切片的臘腸稍微炒一下,就可以加入芋頭塊,嗆一點點醬油、一點糖、鹽巴,加水燒軟,等到芋頭邊角都化成芋泥,筷子可以戳穿芋塊,灑上胡椒粉、芹菜珠,就完成「芋泥臘腸煲」。材料非常簡單,滋味卻濃厚綿長,蔥油的香氣和芋頭本來就合拍,廣式臘腸帶著年節的象徵、臘腸獨特的香氣也為這道菜加分,白胡椒微辣、芹菜珠青翠的芳香,味道一層一層疊上去。

我把燒得滾燙的砂鍋煲端上桌,冷清的氣氛,一時被歡騰的香氣炒熱起來。餐桌上還有土雞、洋蔥燒成的花雕雞,年年有餘的豆瓣魚、一盤金色的菜丸仔、蘿蔔排骨湯。匆促買回來的超市食材,只要用心料理、只要懷抱虔誠的心態去過節,一樣可以吃得很豐盛。

不管到哪裡,我們都會作伴;不管到哪裡,我們都可以創造一個家。在空曠的房子無中生有,在陌生的地方迎接新的一年。倆人一邊幫彼此盛飯、佈菜,聽著遠遠近近的鞭炮聲,我們在小餐桌互道著新年快樂。只要我們作伴,不管在哪裡吃,都是團圓飯。